宫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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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义庄来的?”守卫问她。
她点点头,“来收尸。”顺便指了指身后的板车。她拉来了一辆板车,破草席下应该是我的尸体。难怪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我以为我的尸体早就被野狗吃掉了,没想到居然在她这里。可是她……
“哦,那我们也可以回去了。”守卫的士兵十分高兴,相信了她的话。他们居然没有人怀疑一下,她那软软的南音雅言,怎么可能是义庄里的义工。
有人爬上城头,解下了我的头颅,丢在了她的板车上。“快走吧。”他们都急着钻回板屋取暖喝酒,没有人在乎她会把我带到哪里。
而我自己也已经不在乎了。只是她……
板车吱吱的响了起来,向着城外的方向。雪下得大了,铺天盖地遮去了一切肮脏和丑陋。她顶着风雪,躬起了脊背,艰难的拉着板车。看她的背影,在宽大的破袄下,支支棱棱的突起,这让我想起她的身体是多么细瘦。她连声咳嗽着。每迈出一步,都夹杂着沉重的喘息。
我想起来了,她被我关在冷宫中十余年,身体越来越坏,近几年,每年见她,都咳得厉害。只是我从来没问过她得的是什么病。只奇怪她病了这么久,居然没有死。
我死的那一天,打开了宫门,让我的嫔妃们都尽可能逃离。当然,我知道,她们中的许多人若是不依附于冯家,其实也无处逃生,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可就在那同时,我也下了死命令,要处死楚司南。我记得,我就在喝下冯嫣儿的毒酒之前,还想过亲自杀死这个妖女泄愤。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起兵造反的,是那些不肯归化,死不驯服的南人。
而楚司南,是南楚唯一的公主,楚烈帝的女儿,楚献帝的侄女。我父皇封她为南乡公主。
她是我的修容。一个不上不下的封号。
她走的路越来越荒凉,我不知道她拉着我,这是要到哪里去。雪下得深了,路不好走,她又瘦得可怜,每向前一步,走得奋力挣扎很久。头一次,我深恨自己竟长得如此高大,让她为此受累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
我是因为娶了她才得到帝位的。
我不知道那是父皇的一个测试。
那是一个中秋的家宴,父皇居然请了楚献帝带着家人一起参加。当然。那时的楚献帝已经新封了归命侯。早已向我大肇投诚。他们一家人在我父皇的威势下,觳觫着,连头也不敢抬。
我对楚献帝一家没有兴趣,我新娶了冯嫣儿,一心只盼着宴会早点结束,好早早和冯嫣儿共赴巫山。
这时,父皇说,他要为楚司南选一个夫婿,而这个夫婿就在我们兄弟之中。
我这才看了一眼楚司南,她那天就是顶着如今天一样的肿涨难看的面皮,睁了一双好奇的大眼,把我们几个皇子全都打量了一遍。
我本来觉得这不关我的事,可别的兄弟都不作声,我为了及早结束这宴会,居然鬼使神差的说,我娶她好了。
我真的娶了南乡公主,结果父皇将帝位给了我。他说因为我有远见!统一的王朝需要一个有远见的帝王。我与二哥拼英勇杀敌的战功,与九弟比机智聪惠,最后全都比不上娶一个楚司南来得立杆见影。
板车在一处山脚停了下来,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山风呼啸着吹过,卷起了雪花,露出一大片坚硬的冻土。
我看到冻土地上有一个已经挖好的深坑。坑足够大,应该能够装下我这高大的身躯。只是如此坚硬的土地,不知细瘦的她,挖了多久才挖出这样的规模。
楚司南咳嗽着,喘息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我了。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和她现在的肿脸不相配。这不是她本来的面貌,她本来的面貌是一张娟秀粉白、有些孩子气的脸。她在嫁给我几天后,她的脸退去了肿涨,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我才发现,她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那丑样,想躲过我们元家兄弟的觊觎。
我很生气。
那时我已经听许多人说南人狡黠奸诈。果然,虽然她解释说,这是她用药水洗了脸的缘故,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可我还是决定再也不要看到她。
当然,那时,我已经有了冯嫣儿,觉得一切很满足了。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欺骗,这正好是个借口,我把她扔到了一边,先是王府的旧屋,后来是皇宫破败的冷宫。
为了表面好看,该给她的封号,我一个没少给了她。可她的人,却一直是我的眼中刺。我只希望,不用我下手,她自己死掉最好。
她向我走了过来。把手拢在口边哈着气,因为冷,她鬓边的发丝结了霜,连睫毛也变成了白色的蝶翅。
然后,她捧起了我的头颅。她的手心比我的肌肤要暖和一些。她用修长葱白的手指拂开我散乱的长发,我这被许多人糟蹋过的头颅,又已经在城头冻了十天,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她怔怔的看着我,“你本来那么骄傲。”她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她脸上长长的伤疤抽动起来,好久才平静了下来。
我的心也抽动了起来,这条疤,是我留给她的。只是因为她不肯向我解释她那块玉佩的由来,那块玉配,太过神秘 ,让我不得不对她生疑。
我这一生,和她没说过几句话,从来也没有好好与她谈过心。她对我也一样。
她用一块巾帕,沾了些雪来细心的擦洗我的面颊。我看着她,心里有了一点渴望。
我们曾经的几次不多的相处,全是在冲突中经过。无论她做了什么,我全都认为是她的错,有时气急,便管不住自己。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做的那些对不起她的事。
她把我的头颅与身体对接了起来。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了针线。她纤细的手指拈起针来,动作灵巧的飞针走线。我的颈上皮肤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我都快记不起有多少次想要置她于死地,若不是我的父皇,生前一再告诫我,这位南乡公主在南楚的声望,甚至要超过她的叔父,我肯定早就对她下手了。就算这样,我还是好几次伤了她。
我对冯嫣儿可是从来没动过一指头。
冷利风声在我耳边叫嚣,却盖不过她温声的一句:“有点疼,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觉得我的心脏突然被一双小手紧紧的握住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对她一点也不好,便是亲自动手打她也有好几次。她一定会记得疼。
“我不忍心看你身首异处,”她说,嘴角浮起一抹淡笑,“这样做,也是因为我还欠着你一个情,谢谢你对我小弟弟的不杀之恩。”
我想了起来,她有一个小弟弟,她父亲死时,尚在襁褓之中,由她一人抚养长大。她的叔父登基为帝,又降了大肇,她也就带着她的弟弟一起来了大肇。她嫁给我时,她的弟弟已经八岁。本来,我想把那孩子和归命侯的儿子一起,找个事由一并杀掉。但后来心软,只是将他发配北方苦寒之地了事。这也许算我这一生做得不多的几件好事之一,没想到却在此时得到了回报。
终于,她把我的头颅和身体缝在了一起。她直起腰来,看着我,淡淡的笑容化成了悲悯,“你活该!”她说,“我葬了你的骨,还了你的恩,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我本无缘,来世你若有福,希望你不要再做皇帝,也希望你我从此陌路,我与你生生世世成永绝,再无相见。”一滴泪落了下来,滴在了我的眼中。
她的身影变得模糊,她的声音化在了寒冷的风中。我的眼睛疼,一路疼下去,一直到心,我的心抽搐着,,痛彻骨髓。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可原谅。
阿南!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小名,她曾对着墙避,以为我不在的时候,悄声对自己说话:阿南不害怕,阿南要坚持。
我记得,那是在我用玉镇纸打破了她的额头之后。那时的她,没有哭。
阿南!阿南!阿南!
在这寒冷的冬天,突然有一道阳光直直的打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温暖的空气包围了我,我僵硬的身体开始一点点的融化,带来刺痛的感觉。就如同她还在用针扎我。我想我真的要死了,安详的死在一个我从来都没好好认识的女人身边。
阿南!
☆、4重生
我睁开了眼睛,周围的燥热让我身上出了一层粘乎乎的汗。
“皇上,你醒了!”一声带着惊喜的莺声,悦耳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我微侧了身,看到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紧紧挨在我的脸旁边。精致的妆容,入鼻的清香,还有目光中流露的惊喜,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冯嫣儿常在我面前流泪,因为她知道,她一哭,我便会心痛。
要是往日,我看她这样,会叫一声嫣儿,然后立刻把她搂到怀里,好好哄她。
可现在……我的腹中一阵绞痛,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也许是看到了我的沉默,“皇上,刚才的蹴鞠……”一只媃荑轻轻搭上了我的额头,“疼吗,晕吗?”我扭了一下头,没躲过她的手。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的眼睛转开去,看到了头顶浓密的柳荫。瓦蓝色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悠悠的飘过。我刚才就注意到,冯嫣儿耳边的垂珠是我辛苦寻来的夜明珠。白天戴了,到了晚上就会发出莹润的光来。她戴这珠子的时间不长。失了新鲜劲儿,就把它们抛到了一边。反正我还会找到其它的稀罕东西博得她的一笑。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我在做梦吗?
我挣扎着,想动一动。结果,我一支身,整个人便顺势的坐了起来。原来,我此时躺在一只竹榻上,四周围了许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担忧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这一幕如此的熟悉,这是我登基的第二年夏天,在御花园的蹴鞠场上,一只飞来的蹴鞠砸在我的头上。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它又发生了一遍。
我有些迷茫,因为景物依旧,我的心境却已经不一样了。
“皇上,您没事啦?真是吓煞奴家啦。”莺啼婉转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瞥去一眼,果然是冯嫣儿,正殷殷地注视着我。“您的头……”她的眼里,流露出关切。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摸了一下,痛得自己身体一抖,倒吸了一口冷气。头上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疼痛的感觉如此真实,这不是在做梦。
“皇上恕罪。”一个人在我的御榻边跪了下来。
这是一张少年的脸,我当然认识,他也是冯家子弟,是冯嫣儿的远房堂弟。我记得我后来还给过他一个小小的官职。冯家人任官职的极多,我都不记得他最后当到什么级别了、
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这是景定二年的夏天,我刚封了冯嫣儿的父亲为平南大将军,一等公。这一天,我刚过了二十四岁生日没多久。他们冯家派了些年轻的子弟入宫来陪我蹴鞠游戏。我被眼前这少年的踢出的蹴鞠砸到了头,曾经短暂的昏迷过片刻。
“皇上,”带着香水的帕子温柔的拂过我的脸,替我抹去了新出的汗水。冯嫣儿那特有的薰香气息,让我有点迷醉,“没事就好,要知道,奴家的心都为你揪起来了。”她又快速的给了我一个盈盈的笑脸。
依旧的容颜,正是她盛开的模样,突然看到,心却是痛了一下。紧接着,我脊背处一阵发凉。她向我递上钩吻时也是这么笑的。
这似乎是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它就是发生了。只是我,现在的我,心情却再也不复从前。我的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