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6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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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来,曾经要悬梁自缢,为夫尽节,幸而被宫女看见,没有死成。邓氏自己也是年轻守寡,更能理解慧英的痛苦心情,每次进宫来都要对慧英说些劝慰的话。此时执手相对,想着从今以后,慧英将转战各地,生死难料,再相会十分渺茫,不禁满心酸痛,泪如泉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高桂英望着邓太妙和慧英的神情,心中完全明白,也不觉叹口长气,暂时不说什么话,任她们手拉着手,相对流泪。她自己也伤心地想到,几年前身边一群得力的姑娘,如今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而嫁出去不久做了寡妇的何止慧英一人!她又不由得想到慧梅,死得太可怜,临死的时候不肯瞑目,还是吕二嫂用手指头闭起了她的眼皮。她又想起慧琼嫁给张鼐以后,因为张鼐念念不忘慧梅,夫妻感情始终不好。慧琼不敢告诉她,只告诉慧英、兰芝知道。她听说慧琼常常在暗中哭泣。她又想到慧剑,眼前出现了黑妞初到商洛山时的稚气神态,想起黑虎星在开封北城外临死时候对她的嘱咐,可是慧剑在固关外边同满洲人作战时阵亡了。想到这些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热泪奔流,几乎要呜咽出声。
正在这时,李自成命人前来传谕,晚膳以后,皇上和军师要来后宫,有要事商议。皇后心中奇怪:军师有何密计?只要皇上说一下还不行么?
天色已经很暗,偏殿中宫灯全点上了。
皇后破例命文府来的轿子从西华门内抬到坤宁宫大门贞吉门内。邓夫人不肯,说道:“这虽是皇后的殊恩,却不合宫中礼制。”
皇后先命人去西华门,唤文府轿子和仆人丫环进来,然后对邓太妙说:“如今患难之际,讲什么皇家规矩?从今日以后,我想再亲眼望着你上轿,不知何年何月!”
邓太妙跪下叩头,伏地痛哭。
皇后忍不住抽泣。兰芝、慧英、左右宫女们一起流泪。
邓夫人跪在地下哽咽说:“皇后陛下,自从去年五月以来,臣妾深知娘娘陛下为国事操心,日见消瘦。只恨臣妾虽蒙思宠,供奉内延,却不能为娘娘分忧。皇上自山海关大战以后,因为事不遂心,处理军国事不免急躁易怒,有时多疑,致使文武大臣不敢遇事直言无隐。如今娘娘跟随皇上前去湖广,总在圣驾左右,如同以前困难年月一样。深望娘娘佐皇上战胜强敌,奠安社稷,早日凯旋还京。”
皇后明白邓太妙不知她就要同皇上分手,各自东西,也许此番生离就是死别,所以才有这几句忠诚进言,但是她的行踪绝顶机密,不能对邓太妙泄露一字,所以她一边点头,一边心中充满凄楚和酸痛。
她亲自拉邓夫人起来,相对默坐片刻。文府的轿子、仆夫、丫头们都来到贞吉门外。邓夫人又一次跪下叩头,然后抽泣着走出偏殿。皇后破例亲自送出偏殿,站在檐下,望着她向贞吉门走去。兰芝和慧英奉皇后之命,送邓太妙到贞吉门。邓夫人上轿前,回身来望着皇后,立着拜了三拜。皇后一直看着邓夫人进人轿内,在风雪中走了。
晚膳过后不久,皇后由慧英和兰芝陪侍,在坤宁宫东暖阁等候皇上。宫女禀报说:“军师来到。”她赶紧带着慧英、兰芝从暖阁出来,在正殿坐下。
宋献策不免有点紧张,向她行了一叩头礼,就站立起来。几个宫女肃立在皇后背后侍候。皇后命军师坐下,打量一眼他有点紧张的神色,问道:
“皇上为何还不回后宫来?”
宋献策站起来说:“皇上同文臣们会议已完,正忙着分别召见重要将领,面授方略,他命臣先来后宫,向皇后面奏一件十分机密事项。”
皇后说:“你说吧。”
宋献策说:“请皇后命宫人们回避。”
皇后命宫女们退出殿去,然后问道:“忠王妃和公主二人可以留在我的身边么?”
宋献策望一眼慧英和兰芝,说道:“公主和忠王妃自然可以留下,不过臣此刻要密奏皇后的话十分重要,请她们二位千万不可使左右亲信知道。”
高桂英心中吃惊:“是什么机密事儿,如此严重?”
献策继续说道:“只怕万一有谁不慎,无意中说出皇后的行踪,不惟皇后难保安全,也会坏了皇后此行的大事。”
皇后说道:“崇祯十一年冬天,在潼关南原战败突围的时候,我同皇上分手,敌人尚且不奈我何。今日满洲人和吴三桂,又能将我奈何!”
献策说:“今日情势与数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边兵微将寡。大约十多天后,才能有数万得力人马赶到娘娘身边,倘若在十天之内泄露了皇后行踪,敌人只用三五千精骑穷追不舍,不惟皇后一身安危可优,所图谋的大事业也将坏了。”
皇后默然,心头更加沉重。
宋献策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套,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皇后一看,原来是一张草草画成的地图,心中开始明白。宋献策指着地图,小声解释。原来这一张地图,标出了许多地名,什么地方有什么将领,现在手头有多少人马,都写在上边。
宋献策说:“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补之两位将军,靠他们从榆林撤回的人马,另外从此往西往南,许多地方都还有驻防的人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两千,也有只剩下几百人的。我已经分头派人星夜传皇上密旨,火速向两个地方收拢。一个地方,”说到这里,宋献策用指头在图上指一指,“是皇后要去的地方。皇后到了这里,不要声张,不要当地文臣武将恭迎,秘密地住下来,等候补之和一功的大军来到。估计半月之后,人马可以有六七万。然后皇后从这一条路往这里走。到了这里,离汉中已经不远了,另外一批人马分散在挑州、天水各处,都会奉命到这里同娘娘的人马会合。如今贺珍驻守汉中,张献忠派一支人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张献忠的人马打跑了。皇后到了汉中,就把贺珍的人马也带在身边,把粮食多收集一些,然后就往湖广。千万要机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张敬轩纠缠。到湖广同皇上会师是最紧要的一件事。”
皇后指着地图说:“从汉中、保康往湖广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的人马在郧阳一带挡住了路么?除非把他们打败,否则如何能够同皇上会师?”
宋献策低声说:“臣正要说出这以后怎么走法。千万不能走郧阳这条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战,那样一则会耽误时间,二则会损伤我们的人马。万一在郧阳一带纠缠起来,就会坏了大事。请皇后看,从这里有一条路,走太平县……”
皇后吃了一惊,说:“张敬轩在玛瑙山吃过一次败仗,不是在太平县附近吗?”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这里是太平县,这里是玛瑙山。可是如今这里既没有明朝人马,也没有张敬轩的人马,请娘娘从这里进川,然后走这条线,到这,再到这,从这里出川,就到了湖广。”
皇后问道:“倘若我收集到了众多人马,按这条路走,到了湖广,与皇上在何处会师?”
宋献策说:“现在很难说定,反正是要在湖广某地。”
皇后心中一惊,又问:“皇上前去湖广到底能带去多少人马?”
宋献策说:“原来守潼关的不过十来万人,除了给马世耀留下数千,全都回到长安,加上长安守军,合起来大概有十二三万。”
皇后说道:“从商州出武关,经过南阳府的内乡、邓州,再到襄阳府,人了湖广。这些府、州、县原是熟地方,从前百姓多么拥戴皇上,称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人关,要灭亡中国,能不能沿途号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军?”
宋献策摇头说:“如今百姓离心,恐怕很难。”
“既然不能号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广立足?”
“目前赶快离开长安要紧,能否在湖广立住脚跟,到襄阳后看情况再说。”
皇后悲愤地说:“从前你们只看见打仗,只求军事上步步胜利,并没有想到老百姓乱久思治,盼望过温饱的日子,你们只一心想着胜利,却没有想到,万一受到挫折怎么办。自古用兵,要做到能进能退,能攻能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李公子建议据宛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那意见多好,就是不听!唉,掏钱难买后悔药,如今只落得个天子蒙尘,君臣无计!”
宋献策赶快跪下说:“臣身为军师,辜负了国恩,万死不足塞责。”
皇后说:“国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要出走,不能说全是你做军师的责任。皇上从北京回来以后,脾气大变,十分焦躁,容易暴怒,所以我没有抱怨他一句话,总是帮助他想主意,指望能够挽救败局。可是以陕西一省之力实在无法支撑危局,所以败局也就未能挽回。当时如果听一听李岩的话,每占领一个地方,就赶快设官理民,抚辑流亡,奖励农桑,岂不很容易站住脚跟?百姓苦了多年,只要使他们有一天好日子过,谁不感恩戴德?当日急着占领北京,好像只有在北京登极才算数。难道在长安登极就不一样么?我虽然读书少,可是我知道汉、唐君主就是在长安登极的!倘若你们一班做大臣的,有学问的,像牛金星那样当朝首相,都敢谏净,皇上不急着去北京,先将河南、陕西、山西、湖广、山东各地治理出一个眉目,然后派兵去占领北京,再下江南,岂不是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唉,军师呀!如今我大顺国的土地在哪里?人民在哪里?在哪里呀,你回答我的话!”她不禁以袖掩面,小声痛哭。
宋献策赶快说:“请皇后宽心,如今只是一时间国步艰难,必将否极泰来,重整江山。”
皇后揩去眼泪,愤愤地说:“军师,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当面责备过你。今晚我同你君臣离别,各奔东西,再见很难,所以我忍耐不住对你说了这么多气愤的话,但望你继续给皇上尽忠竭力,做一名好军师。不管遇到千难万险,你不要离开皇上左右。”
宋献策流出热泪,声音打战地说:“除非臣死于敌人之手,决不会离开皇上。”
皇后说道:“皇上从山海关战败,退出北京之后,有许多事做得不好,章法已经乱了。如今悔之已晚。倘若你们能够在湖广站住脚步,千万不能再走从前的老路,不能再做那种只打仗不管百姓的错事!”
宋献策说:“今后倘若能在湖广站住脚步,当然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
皇后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再明白说吧。献策,以后每到一个地方,站住了脚步,千万不要忘记小百姓最关心的头等大事是吃饭穿衣,生儿育女。连老马夫王长顺都知道如今百姓怕继续乱下去。已经乱了多年,到处死亡流离,人心是乱久思治。尚神仙也是这么说。只是他们一个是太医,一个是掌牧马的官儿,不在其位,不敢妄言。你们做丞相的、做军师的是皇上的股肱大臣,为什么不向皇上进言?献策,国亡家破,我身为大顺皇后,随时准备为国殉节,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你,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再叮咛一句话:倘若清兵不穷追,咱大顺军到湖广能够立脚,喘息喘息,你们千万要想着帮助老百姓过一天好日子,让老百姓有些盼头。献策,我的话你要记住!”说毕,想着今夜一别,生死难说,猛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宋献策也深为感动,哽咽说:“请娘娘宽心。只要我军能固守荆襄,大局尚有可为。皇后适才口谕,臣一生铭记在心!”
停了片刻,高桂英止住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