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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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里聚着本寨的儿位管事人和几家肉票的当家人,商量如何酬谢田见秀。钱财当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们身上,别人只是来帮助研究一个适当数目。但是这些苦主们在票子回来以前,每天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东求情,西托人,辗转向杆子哀求,愿意出很多银子赎人,只害怕土匪们一怒把票子撕①了,甚至为着打救亲人,不惜倾家破产。这些票子之所以没有赎成,不是因为苦主们不肯出钱,而是因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尚未说妥。可是如今票子们平安回家了,要谁家多拿出一两银子就好像要从身上揭掉一层皮,疼到心里,他们对着诉苦,都说自己乡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为连续旱灾,没有收成,搬到这张家寨以后,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手中的浮钱都一厘一厘耗干了。总之,尽管他们有的人把银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阎王债,却谁都把自己说得是从黄檗汁里泡过的,苦不堪言,谈到二更以后,仍然没有眉目,张守敬大为生,只好抹下脸皮,说出丑话道:
①撕——把肉票杀死叫做“撕票”。
“你们这些土财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拄哀仗不哭爹。票子没有放回来,你门托我想办法赎票子,难道也这么诉苦么?既然大家说得这么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儿搔痒——多这一道子。明儿一清早,我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他故意称田的表字,以表示对田的尊敬),永不再过问这号闲事。到那时,你们有的哭爹,有的哭儿,活该!”
几句话,说得苦主们哑口无言。张守业玩弄着翡翠扳指①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暗笑。过了半天,他慢条斯理地开言说:
①扳指——用土石,翡翠,玛瑙或象牙做的圆圈,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以利勾弦。
“三哥,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谈。不要一头碰到南墙上,把事情弄得没有转弯余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个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还给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虽说礼物是你们大家凑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这事情我不能脱掉干系。田玉峰还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才把票子放回来?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①,这才像话!”
①照,照——对,对。
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银子和粮食按照各家家产大小分摊。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数能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他们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若田见秀同意,然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他骂了一句,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乡勇见寨主来到,纷纷要求出寨打仗,但张守业怕中埋伏,不许人们出战。他命令大家严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经遵照闯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点齐人马,向张家寨这里奔来。走到半路,恰好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对他们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但黑虎星没等田见秀骑兵来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张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这些死者的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到了第二大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脸上和头顶上带者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和他所带的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现在一看见是他们把人头送来,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立刻飞跑去禀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见秀派他们送来人头是表示对他尊敬,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不大一会儿,谷可成等牵着马匹,由张守敬和其他几个寨中管事人陪伴着,由一大群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们在背后跟随着,来到了寨主张守业的大门外边,张守业已经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候,看见可成等来到,满脸堆笑,趋前几步,拱手相迎。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时,他对可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直到大厅上,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叙话。那二十个弟兄由另外的人们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几声,左颊上的一颗有长毛的黑痣随着笑声跳动。
因为知道田见秀在巡逻清乡,到黄昏才能回去,所以张守业招待可成等吃过早饭以后,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见秀的嘱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他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和吹鼓手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他对田见秀替苦主们诉说了许多艰难的话,然后说出来粮食和银子数目,请见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几个同桌相陪的偏将殷勤劝酒,十分亲热。在饮酒中间,田见秀吩咐谷可成带他的手下弟兄押运粮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对客人笑着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候,他的全体将士都在备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出发。另外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小将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禀报:刚才有老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庄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田见秀问道: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五六里路,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大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并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率领人马到来。十年来经过数不清的战斗,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饭,但今晚他的心情却有点不同平常,担心这计策会万一被寨中识破不能破寨,闯王的处境更加困难,留在商洛山中练兵的计划将成泡影。过了一阵,他又觉得两天来步步棋都走得很顺,只要在一夜之间张家寨的人们不能识破计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据他同自成估计,张家寨中积存的粗细粮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银钱、衣物和珠宝、首饰等当然也很可观,想着破了寨子对全军和饥民的眼前好处,他的心暗暗地感到兴奋。但随后他又想着攻破寨子后不知将有多少人被杀死,其中有许多是无辜的老弱妇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从火边站起来,抄着手在屋中走了一阵,想起来几天前从本宅主人的书柜中找到的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在开始读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远,似听见又似听不见。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