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相见即眉开 作者:长干-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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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握起一缕,放在手心里,一根根的挑。
陆沉感觉到头上一丝轻微的疼,便看见平安手里捏着根白发。
把白发放在案台上,又继续找。
“天太黑了,看不清的。”陆沉道。
贺平安闷不做声,弯着腰,眼睛睁得大大的,把白发挑出来一一拔下。
贺平安记得的,一年前这人还是一头的漆黑墨发。
……
拔了好久,拔得眼睛都花了。揉揉眼,把头凑得更近些。
陆沉拿出抽屉的剪子,把灯芯剪短。
明月高悬,长夜漫漫。他剪一根西窗烛,他拔三千烦恼丝。
相对无言,只有那一缕缕银白渐渐散了一案台。
“我得走了,再晚我娘要说我了。”最后贺平安道。
陆沉点头。
跨出门牙,平安又回头道,“嗯……我只是把明显的拔了,两边白得还怪好看,算了。你现在把头发束起来估计就不难看了。”
陆沉又点头。
一路上,贺平安一直踢着个小石子走。哒哒哒,扰着静静的小巷。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没滋没味的扒拉了几口,闷着头上二楼。
家里小,他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的。如今谭墨闲来了,没地方住,贺温玉就陪着谭墨闲住客栈去了。
贺平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眼睛直直的看着月亮。就这么一直趴着。
忽然一个石头砸到了桌子上,吓了平安一跳。
石头是从窗外扔进来的,趴在窗台上往外望。
看见陆沉站在楼下,束着头发,披着黑衣。背对着静静的长干河。
平安就只是探出个脑袋趴在窗台上望着他,一句话不说。
“下来。”陆沉说。
“太晚了。”
“没事。”
“我娘会说我。”
“那就直接跳下来。”
“会摔死的。”
“我接着。”
“掉河里怎么办。”
“不会的。”
“那好吧。”
说着平安就直接跳下去了。
陆沉一把接住了他,在空中旋了一圈。
平安慢慢睁开眼,抬起头,正够到陆沉的下巴。
“你今天干嘛对我爱理不理的!唔!”
话刚一出口陆沉就低下头亲住了他。一手托着腿弯,一手握住细细的脖颈,指缝间穿梭的发丝顺着臂弯散下来,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亲昵了好久,平安找着个机会一把将陆沉的脸推开,小声道,“我娘推个窗户就看见了!唔!”
陆沉又亲了上去。
“换、换个地方!”平安道。
陆沉就抱着他,走在河边上。
“陆沉,放我下来。”贺平安道。
等了半天陆沉也不理他。
“别人看见会笑话的。”贺平安又说。
“根本没人。”陆沉回答。
长干河很长很长,陆沉就这么抱着平安慢慢走着。河边穿插种着柳树和银杏,柳叶飘落到河里,浮在水面上晃荡。银杏黄得很漂亮,铺了一地,夹杂着些许雨露,踩上去唦唦唦的。
“你怎么会没死呢。”陆沉自语。
“你希望我死吗?”平安生气道。
“不是,我当时明明……”
当时他也是这样抱着他走了好远好远。他记得的,那时自己怀里的整个人都是冰冷僵硬的,没有呼吸和心跳,蒙着厚厚的一层霜……最后,他亲手把他葬下。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陆沉问。
“折腾了整整一年呢,现在没心情跟你讲。”
“那你现在,身体还好?”
“好得很。”
“一点事都没有?”
“没有,躺了一年,还吃胖了。”
陆沉看看贺平安的脸,是比以前圆了。
“身上也没什么毛病?”
“你才有毛病。”贺平安推开陆沉的胳膊想下来。
“不行我要看。”说着陆沉就停下了步子,靠着长干河边的最后一棵柳。
陆沉放下贺平安,先把兔子毛的小棉袄扒下来,然后开始解腰带。
“喂!这是在外面!”
“反正没人。”
扒开一层层衣服,露出了小胸脯,在寒冷的空气中又软又烫。顺着摸下去,腰上的肉的确多了些,以前瘦得硌手。屁股也变圆了。
他一寸寸的触摸着亲吻着,确定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平安。
熟悉的、滚烫的体温与气息迎面而来,柔软的细发轻轻扫过自己的脸,陆沉将他紧紧抱住。
“你真的还活着呀,真好。”
“我当然活着呀。”平安道,“陆沉,你白天怎么老不理我?”
“嗯,不想理你。”陆沉说。
“你凭什么不想理我。”
“其实中午的时候,在城门口我就看见你了。”陆沉道,“当时我正带着行李打算回京城,原本,我可能看你一眼就走了。”
“啊?”
“下午的时候,我不理你,其实我当时就在想,要不要一走了之。你若是不记得我了该有多好?”陆沉说。
平安定定的看着陆沉,确定他是认真的。
陆沉帮平安把衣服披好。
他问,“贺平安,你知道汴梁城有多少人吗?”
平安摇头。
“有一百五十万人。”陆沉说,“那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吗?”
平安又摇摇头。
“昭国九千八百多万,西夏四千三百多万,漠北一千七百多万。加起来这天下一共有一亿五千八百万人。”
“好多。”
“是呀,好多。”
面对着长长的一条河,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陆沉又问,“在这么多人中,你觉得你遇着自己最喜欢的人了吗?”
平安觉得莫名其妙,“遇着了啊,你嘛。”
“不对,我只是你在你认识的人中权衡利弊以后说服自己去喜欢的人,才不是你最喜欢的。”
“才没有权衡利弊说服自己去喜欢。”
“那如果这世间没有陆沉,你猜你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平安想了好久,“嗯……有可能会。”
那样好可怕。
陆沉说,“那反过来,你喜欢上的别人正是我,其实你没有遇见这世间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个人,又如何呢?”
平安愣住了。
“你喜欢我,所以你就想象不到其实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原本你应该更喜欢的人,你本应与他好好过一辈子,而不是和我每日刀光剑影。”
陆沉接着说,“这世间有一亿五千八百万人,每个人遇见自己最喜欢那个人的机会都很小——其实大多数人都是遇不见他最喜欢的那个人的。仅仅是在自己认识的那几百个人中间权衡利弊一番,挑出最喜欢的一个,便以为这就是三生有幸一生挚爱了。”
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的情绪感染。
仅仅是正好遇见罢了,却偏偏要许下那些同生共死白头偕老。
其实若是世间没有这个人,你照样会找另一个人同生共死白头偕老。
好比我和你。
第一次若不是因为人太多,我早就杀了你。
第二次若不是因为有那把琴,我也会杀了你。
机缘巧合,如今我是喜欢你的。
在这一亿五千八百万人中,我最喜欢的人是不是你,我不敢确定。
但是我敢确定,你最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不该是我。
只不过,你每次遇见我,都遇对了时候。
若是世间没有陆沉,你应该还会过的好一些。
随便在这里某条巷子里认识个姑娘都会比我好,那样的话,你们安安静静在这小巷子里过一辈子,一定比和我刀光剑影的过一辈子要强。
“所以,你打算离开我吗?”平安问。
陆沉摇头。
自从住在这里,他就一直在想,贺平安这辈子要是没遇见自己就好了。
白天的时候看见贺平安还活着,他就想一走了之。
可是最终,还是放不下。
贺平安认认真真地看着陆沉,看着他早生华发、形容枯槁。
这世间真有趣,他想,可以让一个人从漠不关心一直爱成了个痴子。
贺平安笑道,“我师父老说我是个痴子,现在我看,你才是个痴子。”
对,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坏蛋,还想掐死我。后来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时候我随便遇见谁都比遇见你强。
但是现在呀,你会一个人来我家乡,会想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还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突然就不理我了。
所以陆沉你真是个笨蛋,你忘了人是会变的。
每个人和每个人相遇的时候,都会努力地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好、让自己变成对方最喜欢的人。
久而久之,他就真的成了这一亿五千八百万人中你最喜欢的那一个。
其实天地很好,人世间也很好,让我们每个人都足以找到自己的一生挚爱。
太阳在长干河的边际处露出了一个尖,橘红色的第一缕光映出波光粼粼。
两个人聊了一整夜,从生离死别一直聊到今天早上吃什么。
贺平安说,“我得先回家喝药才能再出来跟你吃饭。”
陆沉皱眉,“你不是说全好了?”
“嗯,好了也得再补补呀。今年我都不长个了……”
陆沉在长干巷口等着贺平安。
贺平安蹑手蹑脚的进了家门。
陆沉想,自己还真是个笨蛋。
过了一会儿,贺平安又拿着小钱袋叮叮咣咣的跑出来了。
“走,吃饭去。”
“你爹娘还真好糊弄。”
“不是,我说我去客栈陪我哥吃饭的。”
“那去吗?”
“当然要去,那家客栈油饼煎得还不错。”
“还有,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没告诉我。”
陆沉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是把贺平安给葬了的。
贺平安道,“吃饱了再说。”
第七十八章
走到客栈,平安看见哥哥和谭墨闲正站在二楼栏杆处,便上去。谭墨闲看见了贺平安后面的陆沉,抱拳道,“见过王爷。”
陆沉点头。
贺温玉问陆沉,“王爷打算何时回京?”
陆沉说,“没这个打算。”
贺温玉微微蹙眉,“王爷还知道如今京城是何态势?”
“不知道。”
“朝政积压,中书省毫无作为,军队派系相争,王爷真不打算回去了?”
陆沉道,“吃完饭再说。”
“等一下。”贺温玉快步回到屋里,拿出厚厚一摞折子,“这是下官写给皇上的折子,先请王爷过目。”
陆沉接过去,随便翻看了两眼,什么也没表示,回头对平安道,“下去吃饭吧。”
“哦。”平安望了哥哥一眼,和陆沉下楼了。
一个方桌可以坐四个人,陆沉刚坐下,就看见贺温玉在自己对面坐下了。谭墨闲也跟着坐。
陆沉闷着头吃饭,贺温玉垂着眼睛,把这一年朝廷的形势都讲给陆沉听。全都讲完了,陆沉一句话也没说。
气氛十分尴尬。
贺温玉又说,“其实……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为西夏态势不稳。由于朝廷去年的税收一半都投入到西夏边防上去,其他方面的财政漏洞便逐渐显露出来。朝政如今是靠着谭相公与刘相公勉强支撑,但是西夏边防问题如果一直不解决,终有一日,财政会被拖垮。”
陆沉喝着粥,依旧不理贺温玉。
“而如今,军队派系斗争严重,对于出兵西夏始终不能达成一致意见……唯一可以稳定局面的大概就是晋王您了。”
贺温玉望着一直不理自己的晋王,“嗯,出兵西夏不过一年的事。西夏一旦平定下来,其他事宜谭相就可以处理了,到时候……到时候,王爷可以再回金陵来。”
贺温玉说完望了一眼正在一口一口认真啃油饼的小平安,总有一种自己把弟弟给卖了的感觉……
陆沉忽然抬头对谭墨闲说道,“过完年你随我去一趟西夏。”
“哈?为啥是我?”一直在看热闹的谭墨闲不知道怎么就牵涉上自己了。
“你去过西夏,应当最了解情况。”陆沉道。
说完,陆沉饭也吃完了,拉起嘴里还叼着油饼的平安就走。
谭墨闲默默望着晋王走远,不甘心道,“又要去啊……西夏好无聊啊……”
贺温玉说,“我陪你去。”
谭墨闲看着贺温玉就突然傻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贺温玉道。
谭墨闲拍拍贺温玉的脑袋,“我这是欣慰啊,我们家温玉越来越通人性了。”
贺温玉面无表情地扫开了拍着自己脑袋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