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骨 作者:陈小菜-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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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复生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大江起风雨般前后相叠交混,随着咒诀一字一句的吐出,季复生的妖力魂魄也仿佛被逐渐抽干枯竭,脸色惨白得如同风干的雪末,连粉润的嘴唇都脱了色的枯萎,额头憩蝶形的妖印却似吸饱了精气灵华,鲜活流彩恍若活物。
山体剧烈摇晃颤抖,烈日白芒被浓厚的妖云遮蔽严实,山巅奄嘛呢叭咪哞的帖子却是金光大盛,竟如箭矢般耀出无数锐气,绞碎那些绕山银线,帖子被狂风吹得平平飘起,挣得啪啪直响,却一直不破裂,更不离开山壁。
五行山摇摇欲坠偏是不坠,季复生身形已然不稳,上扬的双手无法自控的颤抖,与佛偈对抗快要耗尽他的妖力与生命,但天诛仍是迟迟不至。
孙悟空身处山下,一转念已觉察不对,厉声喝道:“季复生!你是想死!快停下!”
琉璃
季复生心如止水,冷静的告诉自己,必须在彻底垮掉之前,唤醒天诛,毁掉五行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必须救出孙悟空,必须灭掉凤双越被收归灵山的任何可能。
以心为祭,以魂魄为祭,以永不复生为祭,以万劫不复为祭。
随着咒语最后一个字清晰的从毫无血色的唇瓣逸出,季复生额心妖印陡然脱体而出,天诛之威终是引发!
妖印升起如满月莹亮银光直射,光芒所到之处,山壁岩石仿佛被洪水淹没的盐块,立时溶解,而妖印金偈的光射一经撞击,纷纷扬扬漫天尽是碎光亮斑,似下了一阵星辰流徙的光雨。
季复生已站立不住,倚在一棵枯树上,浑身痛得可怕,却又连痛都无力,每一寸每一分,不光躯体,连灵魂都处于炼狱之中万般煎熬磨折,经强行诱发而出的天诛之力,最先承受者便是自己。心中明镜一般清楚,天诛既降,自己顷刻之间,便是魂魄灵识碎裂流离。
眼前模模糊糊的,不知是真是幻,只恍惚看到佛偈金光散淡,化为诡魅妖异的漆黑,飞絮般飘飘散去。一天炫目的银光蓦然海浪般迸爆翻卷,层层涌涌的吞没山峰。
苍茫浓重的彤云下,雄伟坚固的山体终于彻底崩塌,轰隆隆之声远雷般滚滚不绝,巨壁碎石冰雹密雨也似从高处砰然溅落,灰尘土屑在天摇地动中激扬腾起又湮灭于无形。
五行山倾,妖王复出。
季复生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已跪倒在地。
口中源源不绝的流出血来,一身玄衣也被渗出的鲜血染透,**的沉重,三魂七魄,一丝一缕随血而逝。
不远处掠来一道小小的身影,想必是卓羽玄。很好,方才他在百里之外,看来不曾被天诛所伤。季复生已经看不清楚了,心中却隐隐希望能再看凤双越一眼,一眼就好,至少在自己永远消失之前,还是想他,还是念着他。
只要我还爱着你,便不肯让你有一点危险,至于你爱不爱我,记不记得我,那是你的事,与我再不相关。
凤双越缓步走出泰山王寝殿,一抹笑意如深黑夜空里开出的烟花明亮灿烂,千年的重负一朝而释,心境便是春风拂荡秋水轻涤。
董束月不曾辜负自己昨日一番言行做戏,拼却昏迷七日,也硬生生逼出一滴妖狐之子的心头热血交付自己,而今日卓羽玄必受厉魂龙血反噬炼化,阴阳二气瓶再无阻碍,季复生不受天诛之劫。
山海寥廓天地迥远,从此携手并肩自在遨游。
何其幸也?何等快意!
想必季复生还酣睡未醒,凤双越略垂着眼帘,笑容越发明朗温柔,纵身便要飞回槐真府。蓦的只听遥远的东土一阵炸响,似集天庭雷部所有力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霹雳,而后便是山崩地陷的滚滚闷雷之音。
凤双越愕然抬头,只见头顶海水怒翻汹涌浑浊喧嚣,声势丝毫不逊当日五行山下降,心念一动,登时如遭雷亟,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定力霎那溃决坍塌,一瞬间雪水淋头恍然大悟,而一颗心已倏然沉落,身子摇摇晃晃,呆在了当场,脑中竟是无悲无喜的一片混沌懵懂,反反复复只剩了一个念头:
复生,为什么?怎会这样?你怎会如此待我?你怎舍得如此待我?
身下泥土湿润润的丰厚,像是凤双越金鹏原形时颈子细软的绒羽,季复生知道再也见不到凤双越,胸口空荡荡的,却也不觉疼痛,他不知道,天诛再现的那一刻,自己的一颗心已经碎为齑粉。
卓羽玄跪在他身边,柔嫩温暖的小手紧紧攥着季复生的手指,脸上竟有一丝古怪的庄严神气:“哥哥,羽玄在你身边,羽玄会永远陪着你。”
凤双越看到了季复生,独自躺在山石碎砾中,流干了血,早死得僵硬了。而凝固在唇角的弧度,说是笑容,更似是一种不容冒犯的孤傲和骄纵。
凤双越静静坐着,看着,似乎能在这具尸体旁坐上永生永世,任草木流转日月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心里只觉得奇怪而绵密的痛楚,似乎被无数只触角柔软的小虫子一点一点爬过,再一点一点啃噬嚼碎,又仿佛被一从小小的火苗悠悠然炙烤煎熬,终是焚成细细的心灰情烬,又慢慢冷凝冻结。
嘴角酥酥痒痒的溢出一缕液体,凤双越抬手拭了拭,白皙的指尖便沾染了淡金色的光芒,流血了……
金翅大鹏一世只流三次血,三次血后,心化琉璃,不再是血脉之主,情苗欲种,只是一块坚硬冰冷的莲蕊琉璃。而金翅大鹏从此跟神佛无异,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无情、无爱,爱不得人,也不懂得爱。
心已死,凤双越一双星目却仿佛融化了的半透明的琉璃。
复生,你真傻。
其实你究竟是不是妖狐,千年前救没救过我,我根本就没有半点在乎,为你付出的种种,我从来就是甘之如饴,更是从不曾后悔。
我又怎么可能移情董束月?只有遇到你,内心所有的情与爱,才开始固执而汹涌的萌芽盛放。
心化琉璃,失去爱你的能力,可我要记得你,我要拥有你,我要永远的记得你,我要永远的拥有你。
复生,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封存在光阴里,停留在我身边,你永不离去,我永不孤单。
看着那抹金色血迹逐渐干涸,凤双越微微一扬眉:“也好。”
心不会再痛,也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跳动,有什么不好?
凤双越振衣站起,伸出左手,白玉般的掌中出现一只小巧的葫芦,灰如朽木,三寸高的瓶身流过火蛇般一道道妖异的红光:“复生,你太任性了,既如此,让我也任性一回,翻覆这六界九天为你祭奠,一定有趣极了……”
葫芦中封印着九只金乌的元神,一旦解开,金乌再现之时,流火千里,焦土赤地,六界将再无宁日,便是神佛联手殚精竭虑,想压下金乌之祸也绝非朝夕可为。
凤双越仰头看了看天诛妖光散尽后,一碧万顷的苍穹,冷冷一笑,口唇翕动,念出解印之咒。
葫芦口迫不及待涌出无数朵细小晶亮的火焰云,火焰云一出葫芦遇到空气,便腾的滚滚扩散,化为滔天火浪,姹紫嫣红的蒸腾飞舞,转瞬之间长空尽赤,连太阳都失去颜色光彩,凋零枯萎一如风干的果子。
最后一句咒语即将吐出,九只金乌硕大无朋的元神急不可待欲倾巢而出,六界惶惶不安,眼看巨祸重现众生鱼肉,蓦的一个泉水般清幽平和的声音响起:“停下来!我还你一个季复生!”
如果这人言简,只喝一声停,凤双越定然不加理睬,偏偏来的这位是个著名的话痨,此苍生之一幸也,如果这话痨不分轻重喋喋不休,等不及他说完,只怕凤双越最后一句咒语早已一气念完,巧巧的这位话痨深知金乌封印之厉之险,刻意控制自己没说废话,只撷取精华言之,此苍生之二幸也,两幸一叠加,凤双越准准的被切中要害,即刻住口。
金乌元神凶悍恶煞,正待冲出荼毒生灵,此刻被生生逼回,愤怒暴躁之极,封印口处红光汹汹火气涌涌,却已被凤双越收回手掌之中。
来人见滔天危机暂已稍解,不禁长吁一口气,方才短短一瞬,竟是赤足过火炭一般。
伸出洁白的衣袖揩抹满脸的冷汗,劫后余生定了定神,稽首道:“金蝉子代六界众生谢过大鹏王手下留情。”
凤双越听而未闻,琉璃目盯牢金蝉子:“还我季复生,当真?”
金蝉子一触他的目光,忍不住低头念了一句佛号,这样的凤双越,太过可怕,有着噩梦中都不应该出现的一双眼。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似海璀璨如星,可眼神却是漠视一切的冰冷,濒临崩溃的绝望,更有些许动荡不安的危险令人心悸,仿佛所有的生命和灵魂,繁华与美好,在这样的眼神下,只是尘土犹如草芥。
金蝉子一叹道:“自是当真,我不敢诳语骗你。”
凤双越异常冷静:“他魂魄散尽,你如何还我?”
“佛祖慈悲,丹诚善果……”
凤双越道:“我不想听废话。如来若能令他魂魄重聚,回到我身边,我可以跪拜上灵山,立誓从此互不招惹。”
金蝉子被他打断,并不恼怒只觉震惊,他本就有些呆气,竟直言问道:“孔雀之仇又待如何?”
凤双越道:“失去长姊,已是锥心刺血,再没了季复生,即便雷音覆灭,于我又有何益?”
金蝉子万万想不到他竟如此当机立断的放弃仇恨,不禁动容,细一思量又心悦诚服:“不为死,而为生。大鹏王深具慧根。”
见凤双越脸色平和淡漠,忍不住又犯了罗嗦的毛病:“佛祖早已算得今日季复生有魂散之厄,六界众生有倒悬之险,我心意忽动,便在佛祖品莲台前,求得让季复生魂魄重归的大慈悲,佛祖开善口言道,大鹏心复之时,季复生自会重归。请大鹏王等待便是。”
凤双越喃喃自问:“心复之时?心复之时?”
目光陡然淬厉阴冷:“心化琉璃,岂能回复?如来说这等话,与缘木求鱼画饼充饥又有何异?我凤双越岂是这般容易受骗?”
金蝉子摇头道:“你错了。”
“错了?”
金蝉子眼神出奇的纯善明净:“大鹏王,心为何物?”
不待凤双越作答,自顾滔滔言道:“心者,八叶莲华或是莲蕊琉璃,均是神之舍,血之主,脉之宗,此乃有形之心,大鹏王六界之精华,难道不懂还有无形之心?桫椤双树尚且一荣一枯,心化琉璃为何不可重生如初?”
凤双越默然良久,涩声道:“我要等多久?”
金蝉子微笑:“你我再见之时,大鹏王身边必有复生相伴。”
凤双越说出了有生以来最傻最任性的一句话:“那我明日便去见你。”
金蝉子轻叹着双手合什为礼:“大鹏王,今日一别,再要相见,得我渡劫九世数百年后。”
凤双越一转念已然明白:“你因求情一事,如来罚你下界受劫?”
金蝉子的神色却是得偿所愿的欢喜:“当日黄泉盛会,季复生所言于我当头棒喝,端的是恩同再造。双足不沾尘土,又怎能真正参悟得透?佛子身份一身的法力,便是那障目的一叶,水中望月数千年,金蝉子只愿火中取栗,既修禅心,又求真性。”
“佛祖慈悲,允我红尘历练沉浮,转世九次,一为乞丐,二为帝王,三为优伶,四为屠夫,五世娼妓,六世商贾,七世仆役,八世盗贼,第九世受戒为僧,重新修行,再返灵山。”
凤双越见他言谈中不以为苦,反是跃跃然甘之如饴,不禁想起黄泉盛会那夜自己与季复生所说,爱之深则必有执念,金蝉子数千年执念得以一纾,而自己的执念却只能在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