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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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晃着冲上石阶,“砰”地用肩一顶太守府大门,大门洞开,竟然没闩,他横撞了进去。迎面一个花架,他一脚便踹翻了,瓷盆在地上粉碎。但雷雨声盖住了一切声音,也盖住了他心底绝望的呼喊。
他踉跄前冲,“嘭”的一声撞上了围廊中的一根红柱,他又转变方向,朝西奔去,进门时足尖在门槛上一磕,整个人飞跌进去,撞在一扇紫檀点翠山水画屏上,“稀里哗啦”,人与画屏俱摔翻在地。
子青闻声从室内奔出,看见他破麻袋般瘫着,既吃惊,更心痛,连忙上前搀扶。“走开,别管我!”他嘶声大呼,跃起,双臂一振,已将一张圆桌掀翻,“不是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晓得了吗?可我怎么仍仍这样清醒明白?”他喘着粗气,腿一蹬,一个圆凳斜飞。出去,将一把青花如意壶砸得粉碎。他跌跌撞撞地倚在墙上,手一划拉,悬着的四幅字画全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闪电又亮了,子青看见了他充血的眼珠及翕动的鼻翼,她害怕极了,忙赶过去,柔声道:“殿下,奴婢”
“别州我殿下!说过几千几万遍了,别叫自己奴婢,就是不听!”他疯狂地挥舞手臂,摔砸器物陈设,“都不听,什么都不听,都不让我把话说完!”
“哗啦!”他的左手砸在一只青花釉的双耳罐上,手背立刻被瓷罐碎片割开一道血口。他愣了愣,然后将手背一次又一次猛磕在碎瓷片上,狂笑:“死!去死吧!死了就相信了,就说清楚了,就回家了”好像手背上涌流的鲜血,能带走他心底的一丝痛苦。
子青紧抱住他受伤的手臂,哭求:“殿下就打奴婢两下出出气吧,千万别这样伤害自己。“双膝一屈,跪在地下,”奴婢晓得您心里难受,可。。。。。。可您这样子,奴婢心里会更难受呀!”赵长安被她拖跪地下,不能挣脱,只得闭着眼喘气。雨声和着她低低的哭泣声,敲打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道:“子青,对不住,我不该对你发火。可我心里实在我真的是要发疯了。我真想死了算了。”嘴角一歪,惨笑。
子青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殿下”
“死了多好呀!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不用死乞白赖地去跟人家解释什么。什么传世玉章,什么朱家妻女,什么晏天良!统统都不用想,统统都看不到,统统都听不见!”他晃了晃脑袋,笑声凄厉,更像痛哭,“子青你哭什么?你又没杀人妻女,害人父兄,可我呢?嗜血如命的杀人狂、卑劣无耻的骗子、淫邪下作的流氓、声名狼藉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的禽兽、应该千刀万剐的恶棍!我成了这个样子,现在,连我都觉着我自己恶心,连我都想杀了我自己!”他嘴里不停地嘟囔,“子青,你不要哭得那么伤心,我不值得你这么哭的。”忽然皱眉,又龇牙笑了,“哦,对了,你不是为我伤心,我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怎会值得你伤心?”他晃头,力图驱走脑中的晕眩,“你是后悔,后悔自己居然会认得一个大畜生?”
“不!”子青声音之大,像是在和谁吵架,“殿下,奴婢不许您这样糟践自己。奴婢这一辈子能认识殿下,能跟从股侍您,奴婢这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她心痛地将他额前垂挂的一缕乱发捋到他耳后,“人立于天地间,只求个俯仰无愧于心。别人爱说什么,随他们去说好了,反正,奴婢清楚,您是这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好人!”她的话斩钉截铁,毋庸置疑,“这一世,奴婢只要能跟在您身边,天天能见您一面,奴婢就心满意足了。殿下,您知不知道,您活着,活得健健朗朗、开开心心的,对奴婢有多么重要?”
赵长安呆呆地望着她:“真真的?”子青低垂螓首,轻轻地,但却是坚定地点头:“奴婢爱慕殿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殿下高兴”她语声渐渐低微,向前一倾,已投入到爱郎怀中。
乍觉软玉温香满怀,赵长安心不觉“怦怦”乱跳,气血上涌,欲待克制,但怎么能够?迷离夜色中,眼前是子青水汪汪的一双美目,颈边,耳旁,俱是她发际间一缕淡淡的令人欲醉的香泽,此情此景,真正让人如何不销魂?
他欢喜,惭愧,事实上,他亦早就对子青暗生好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一经察觉,他便惶惑了:人怎么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于是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去思念晏荷影,希图用思念来冲淡对子青的这份情感,可越是压制,这份感觉便越强烈。这时听子青直抒胸臆,他暗暗内惭:其实,这句话该由自己先说的。他抱住她:“子青,其实,我也早就喜欢你了,可”子青微微一颤,呻吟了一声。他再也不能克制,一低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二人紧紧拥抱,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便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嫌时日太短,不能一尽二人心中的无限欢畅。他将子青抱起,转身进了帘幕低垂的罗帏。
雨过天晴,窗棂中透进一缕晨曦的清光。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只觉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胀难举。他不想睁眼,睁开眼,那些难以承受的酸楚和痛苦又会奔涌而来,可就这样死人般躺在床上,又能躺到几时呢?
死了多好呀,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他脑中倏地一闪:“这话是谁说的,这么耳熟?好像昨晚”他倏地睁眼,只见被翻红浪,床衾凌乱不堪。
这不可能!自己昨晚从晏荷影处跑出来后,虽在一家小酒馆里灌了许多烈酒,连自己是怎样离开酒馆、又是怎么回来、恁么睡在这床上的都不记得了,可看看身上,还好,中衣整整齐齐,但这屋里怎么这样乱?好像曾冲进来七八个疯汉大打出手一般。他一撑床沿,努力坐起,左手背一阵疼痛,一看,手被一块丝巾仔仔细细地包扎着。好眼熟的丝巾,这是子青的!
他心中剧震,昨夜的情形倏地从眼前闪过,他不觉呻吟了一声:“天哪!我昨夜都干了些什么?我兴许酒灌得太多,头晕了?可那衾帐间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可不是头脑发晕时的幻象”想到这儿,他不禁僵住了。
这时,子青衣裙整齐地进来了:“殿下醒了?要起身吗?奴婢去给你拿衣衫。”
他不敢看她:“不不用。”
“您还想多躺一会儿?厨房里熬着冰糖莲子羹,想用一点儿?”他心一痛:“不用。”偷觑子青,却见她面容平静,行若无事。子青顺手扶起床边倒伏的圆凳:“昨夜殿下久不回来,奴婢不敢闩门,您醉得太厉害了,奴婢真是吓坏了。”他想下地,一动立觉晕眩,她忙扶住:“您酒还没醒透,再多躺一会儿吧。”
赵长安摇头:“不了。”
“那奴婢去打水来服侍您净面。”她欲走,赵长安一把拉住她,她一愣,觉得他的眼神不同往常。他将她拉坐床沿,说有很要紧的话跟她说。她微微发慌,问他要说什么。
赵长安正色道:“我要带你回东京,去见我娘。”赵长安低声,但却郑重地对她道,“以后,你不要再自称奴婢,也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就行了,这些洒扫服侍的活,也不要再做了。”
子青慌神了:“为为什么?”赵长安轻柔地揽住她的肩:“因为,你已是奉华公主殿下,我的正妻,宸王宫的世子妃!从今天起,你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回京后,我就向皇上请旨,册封你为公主,凡我有所请,皇上无不准奏。然后,奉华公主殿下就要下嫁我这个王世子。大婚后,你要统御王宫内院数千的臣属和宫女奴仆,哪能再做这些粗活?带你回去,娘一定很高兴。你不晓得,她盼我成婚,盼得有多着急!其他的亲王世子早都婚配了,每介人都有了一大群孩子,只有我,心高气傲,所求太奢,总想找个天下无双的绝世女子,却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人家?现在好了,总算是想明白了”他絮絮地诉说着,神情似乎十分欢欣满足,但眉宇间,为何还是有一丝凝聚不散的愁云?
子青开始浑身颤抖:“殿下,奴婢”
赵长安佯怒道:“不准再叫自己奴婢!”
子青更是惊慌:“我我我做不了你的世子妃!我只要能做殿下的一个侍女,天天能够看着、伺候殿下,就”
“别冒傻气!”他屈食指一刮她的鼻尖,“臣已经是公主的人了,公主殿下要是不给臣一个交待,那臣这一辈子,岂不是都要毁在公主殿下手里了?”
“我我怎么配做殿下的正妻?”
“嗨!要是连一位公主殿下都不配,那要谁才配呢?求求公主殿 下,是不是要臣跪在地下‘砰砰’地磕头,向公主殿下苦苦哀求,公主殿下才肯答允与臣的婚事?”看着他笑嘻嘻的双眼,子青手足无措,讷讷地还要说,赵长安苦笑了,“莫非你也看不上我?”子青望见他眼中那丝一闪即逝的忧伤,心中大痛,连连否认。
“那,你是答允了?做我的世子妃?”
她怔了半晌,痛悔地“嗯”了一声。“唉,可总算是找到一位公主了。看来,我也没太子殿下说得那么差劲,虽不圆满,可差事总算也办了个七七八八。”他愉悦地笑着,浑未留意到子青眼中的恐慌和懊悔。
秋风飒飒,浙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了。这雨虽不似前日夜里的那场雷雨声势惊人,但那雨打秋叶、雨滴空阶声,却更令西楼中的人凄凉难耐。赵长安随手翻看一册《前诸贤高赋集》,一扫眼,正看到江淹的《别赋》:“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琏,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日姑苏十里平湖中自己送别晏荷影的情景。
他不禁感到落寞惆怅,眼望虚空,神思飞然,但旋即便暗暗自责:你既与子青有了肌肤之亲,又亲口许诺要与她完婚,卸为何仍心心念念地对别的女子牵肠挂肚,不能忘怀?这岂是一个将为人夫的人所应有的想法?唉,也难怪她会对自己那般痛恨厌恶,似自己这样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轻浮之徒,又怎配与她同偕白首!
他正浮思连翩,忽听帘外有人轻语。他心头一跳,回首一看,子青不知何时已伫立榻前。帘外夜雨潺潺,寒气侵人,她却只内着月白细缨暗梅襦,襟口露出雪白的丝领,下系同色曳地百褶长裙,外罩一袭深青白梅疏雪诗文图案的大袖对襟褙子。腰系淡青丝绦,悬白玉缕雕双梅佩,松软黑亮的飞雪梅花髻只用一支白玉缠枝梅月钗簪了,手中一柄织锦梅花团扇。看似随意家常的穿着下,透出的却是绝顶的经心和刻意。
地毡沉静的蓝色,衬得通身着素的她宛如一的白梅。当此际也,细竹帘外一缕风掠来,袭来一的暗香,从认得子青起,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美逸如梅,清逸如
雪,一时倒看呆了,不禁吟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飙兮若流风之迫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子青面色绯红,垂首一笑,接道:“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踏,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他一怔,忽想起这篇《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