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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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这静感染,不禁放轻了脚步,用脚跟一步步踩上去,不声不响,倒像是做贼的样子,楼梯间里开着一扇窗,十分敞亮,光束里充盈着尘屑,波一般浮动着,从后方照过来,他看见了自己长而瘦的影子,正站在楼梯上,要迈上最后几阶,正对出去有堵墙,墙上钉着一面及人高的镜子,很宽阔,擦得锃亮,是督促着整理衣冠的。他忽然停滞不动了,皱起了眉,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以及正好映出来的一对人。其中一个是陈沛青。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说话,怕招来旁人。另一方也是个男人,要比陈沛青更为清秀,五官很细,身材也更是高挑,两人都穿着戏服,一个红一个黑,两团浓重的颜色剑拔弩张,寸步不让。起先都没什么表情,可这个男人忽然就笑了,他笑得极为油滑,于是将原有的清秀都打碎了,脸还是漂亮的,可就显得粗俗下流了:“生气了?”他捏着嗓子问。“差不多。”陈沛青呼了一口气,这才将拳头捏住了。他的脚明显还没有痊愈,站着的时候将伤脚略微瑟缩着。“亲下就没事了。”男人说着就搂过去,指使着一张嘴。“你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就这样了。”陈沛青向后一躲,说完就往回走,硬撑住了伤脚,倘若无事一般大步流星,不想让自己显出狼狈,那男人也没纠缠过来,冷笑一声,也转身走了。
李弄璋倚着扶手站住,不躲不避,正好与陈沛青打一个照面,陈沛青停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塞过去,又继续走,脸与耳廓都红了,磨着牙根,又气又恼,浑身都在悉悉索索地抖,刚才勉强屏住的怒气全数钻了出来,又知道这事被李弄璋撞见了,更是尴尬,只管逃路。“招呼都不打一个?”李弄璋跟上几步,叫住他。“你好。”声音冷横,却不走了,脸忽而又白了,怒气下去,心里生了寒意。“你有烟么?”他问。“有。”李弄璋掏出一盒七星一只火机抛给他。他接住,什么保护嗓子的全踩在脚下,敲出一根点上,熟练利落,又如同街头的落魄人一般蹲在了台阶上,也不管还穿着绸缎制的戏服,会熏染上燎烤味,吞云吐雾一阵,眉眼渐渐柔和,可又不是那种纵容的,而是有了一股凛然。
“你几岁了?”李弄璋自然不会去多嘴刚才的事情,将自己往枪口上撞,只好与他闲聊。“20。”他吐不出烟圈,只喷出了一团乱雾,引得李弄璋喉咙一阵痒,也掏出一根点上。“还小。”“够大了。”“我28。”“看不出来。”“我就当你说我年轻了。”“呵。”他干笑一声,这声与李弄璋那天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就有些相似了,有些粗碎,但底子又是明亮的,流沙似的淌过耳边。“是他绊的我。团里要挑新人去排戏,我以为就是平常的演出,现在才知道有国家级的越剧团下来挑人,被挑上的就能成角了。”李弄璋避开了这个话题,可哪知枪口主动瞄了过来。于是他也不好逃了:“哪有那么容易成角的。”“可好歹有块跳板。”“你也说是跳板,也不知是向上窜还是朝下跌。”李弄璋也是吃过苦的,摸爬滚打一身的疤,这话说得冷静又体恤。陈沛青一时竟没有话说。“他绊你的时候没人看见?”“没有。戏服太长,也不知他怎么弄的。”“他刚才要亲你。”李弄璋在肚里犹犹豫豫,终于问出了这句。“他是我师兄,刚入行时还是他帮我抻的筋。“陈沛青眉毛一提,脸上僵直,李弄璋就知道自己问中了。“可他要亲你。”“我还和他睡觉呢。”陈沛青笑,半真半假,油彩似的扣在脸上,是想糊弄过去,可李弄璋知道这真要多一些,谁会用这来开玩笑,又想到自己听到的两声喘息,分明都是男人的,心里就更加笃定了。还想问,可陈沛青将烟头掐了,站起身,止住了话头准备走。“去哪儿?”“回家了。”“你下午不练了?”“呵,不练了。再练也练不出头。”一脸凄然,甩手便走,李弄璋再叫他,他也不应了,走下楼梯,成了低矮的一点,远远地飘去。
、其四
夜里做了梦。五步宽的戏台子,用的是精贵的楠木,泛着一层溜光,却十分素净,踩上一脚也觉得结实可靠。绛红的幕布虚掩着,不知被拉扯了多少年头,坠下的流苏都不齐全了,一长一短,或者干脆全秃了,颜色也发暗,有股腐味,不知私藏了多少牤虫。幕布左右一摆,让开了一道缝,一个人踱步出来。满身的红,凤冠霞帔,香云绕身。头上是一顶扎实的翠冠,镶满艳红的珠玉,接着是钗,凤头钗,金爵钗,鸾钗,满头的莺莺燕燕。面上敷满脂粉,柳条似的细眉,两坨胭脂搽得均匀剔透,嘴唇更像是染了花汁,红得饱满欲滴。衣服宽大,看不出身形,那红淋满全身,一身的绸缎不绣那山山水水,就绣百鸟朝凰,要求个大富大贵,出人头地。这人从戏台下来,走的是女步,用脚跟朝后轻巧地抿着,接近了,袖子一挥,又是一阵香风,提神运气,秀口一张。李弄璋蓦地醒了,这是陈沛青。接着就是一身的汗。
这梦像是个兆头,不知要引来什么。李弄璋被折磨了一个星期,忙时还好,闲下来喝口茶时,这场景就又重现起来,心里被蛛网捆绕似的。王行觉得这老板是着了什么魔,可又看不出端倪,工作还是缜密有序,想着应是生活方面出了差错,也不好多嘴,只在茶里多添了几朵洛神。
到了周末,李弄璋终于熬不住了,驱车又去了良生剧院。剧院里空无一人,只剩了一个老大爷。转了一圈没见着陈沛青,李弄璋就想走,可被老大爷给拉扯住了,嘴比上次更碎,又要和李弄璋聊天。李弄璋逃不过,只好又坐下来,陪着叨上几句,话刚开头,他就打听起了陈沛青。老大爷也不怀疑,思索了一会儿就与他说了:“就是那个每天都练得很晚的小子?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人勤快,心地也善良,上次他还帮我换煤气呢,就是话少了点,闷葫芦。越剧团里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不过也只是听说。”李弄璋见他要讲了,一副说书的架势,不禁觉得这老头有趣,帮他倒满了茶水。“唱戏这个事情嘛还是讲个天赋,可多少人能有这个天赋呢?人尖也就那么几个,其他的都差不多。这小子是团里最勤快的,勤能补拙,可能补天赋?所以进团到现在也还是个毛头小子,又不会说话,和那些个领导也不会搞好关系,所以一直跑个龙套。”说完就喝上一口,润润喉咙。李弄璋不言语,这样的事情遍地都是,不算稀奇,自己刚毕业时也十分落魄。可在他看来,陈沛青又是不同的。唱戏的,身体要百炼成钢,这就苦够了,可偏偏连进路都艰难曲折,就太说不过去了。又连上自己的那个梦,就觉得他更加可怜了。“他呀人缘也一般,我看这小子的面相很难大富大贵,但是贵在安稳。”老头说得高兴,就开始胡乱诌骗了,“那你看看我的?”李弄璋不信这个,逗趣着问他。“你啊,能大富大贵,但是坎坷。”他竟然不避讳,就这么说了出来,还好李弄璋也不忌讳这个,只当是听过了,也不放心上,仍旧惦念着陈沛青,与老头道了别,竟下了决心往他家赶去。
还是这条窄巷,没了铺天盖地的桌椅板凳,竟觉得空阔了很多,只来过一次,可路都认得了,找到那间房,抬头一望,见三楼的窗户敞开着,就立马走上去。门一敲,没有动静,可就一门心思地认定陈沛青就在里面,于是继续敲,哪怕凿出一个洞来,一边低声叫着名字,不敢张扬,怕惹来街坊。又敲了十几下,门开了,让出一条缝,李弄璋推门进去,看清了陈沛青的脸,顿时一身的汗,竟然就是梦里那张。
他似乎将头发修整过了,于是更加短促,化的是小生的妆,没了一身的行头,李弄璋竟分辨不出来,其实还是不同的,可他只见到面前的人跟鬼附了身一般森然,像是那扎了要烧去冥府的粗糙的纸娃娃。“你怎么了?”李弄璋连忙问他,见他不说话,身上的汗又多了一层,又推了他一把。“没什么。只是在家太无聊了。化着玩练手。吓着你了?”陈沛青竟笑了出来,回去了自己的书桌,撕了张棉片,挤了卸妆油开始一点点地擦。李弄璋跟上去,拦住了他,“就为越剧团里这事?”“对,就为这事。”陈沛青咬牙,发狠地磨着自己的脸。“这样就一蹶不振了?”李弄璋见他这副样子,心里的一点怜悯顿时又没了,反而有了几分瞧不起。“这不是一蹶了,是二蹶,三蹶,我振不起来了。”擦去半张脸,忽然缩回了手,撒了气地坐去了椅子。“你喜欢你那个师兄。”李弄璋笑,顿时就明白了。可这喜欢是哪个喜欢,他也不说。“从小玩到大,我受不了这事。”对于这个,他又避而不答了。“真没用。”李弄璋觉得他就是个孩子,对于这些事情有着迟钝的天真。伸出手就去揉他那半张没卸干净妆的脸,陈沛青挡了一下,可李弄璋手里的力气十分蛮狠,钳子似的,两人认识没多久,可此时心里却有了一种亲切。揉来了一手掌的脂粉,滑腻喷香,李弄璋不罢休,又去搓他的眼睛,红白的脂粉上又多了层黑色的油彩,像是哭下来的,“我帮你。”他说。“帮我什么?”陈沛青支吾着,李弄璋的拇指正压住了他的嘴唇,一抹,擦下一角红。“帮你成角。”这话说得奇怪,让陈沛青想到了老底子戏园里捧红戏子的恩客。于是就笑了,“你怎么帮?”“用钱。”这就更像是恩客了。“你还真是财大气粗。我想成角,可也想好好唱戏。就算被人使了下三滥,我也不会走歪路。”他说的义正言辞,脸上一派天真。妆被揉花了,李弄璋的手也停了,将他拉近了,捧着,盯着这五彩斑斓的脸,“你陪你师兄睡觉?”“是。”“为什么?”“我喜欢他。”陈沛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问一句答一句。“现在还喜欢么?”“不喜欢了。”“常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你唱给我听的,你自己竟然不记得?”“我记得。那你呢?现在到我家里管东管西。”门卫大爷还说他不会说话,明明说得干脆利落。“我可没全抛一片心。”李弄璋笑。“那最好。”撩开他的手,继续用棉片擦去残妆。
李弄璋不说话了,在一旁等着,瞅准了他将脸擦干净了的时机,一把抓住他手,朝着门外拖,“干什么?”一个拉一个甩,成了僵局。“唱戏去。”陈沛青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又有些好奇,就跟他下了楼上了车。车驶出了这破旧的小区,两旁越来越繁华,房子高低错落,高的不像上海浦东那样摩天,而是内敛含蓄,低的古朴有致,漆瓦飞檐,其间的巷子一通十十通百,高架桥在头顶错综与之呼应。车走走停停,车内两人又不说话了,一个审视窗外,一个注意路面,好像刚才在屋里发生的对话是个插曲。
又开了一会儿,攀上高架复又下来,周围的繁华都消失了,成了江南水乡的景致,绿树遮天,清秀素净,陈沛青越来越疑惑,可就是屏着不开口问。终于在一片园子前停下,李弄璋抢先下车,示意他跟上。一路上没人阻拦,园子里头的布置倒像是苏式的了,假山乱石,曲径通幽,一直走去了深处,眼前突然又开阔了,一块空地上有一方戏台,旧的,比剧院里的那方还要旧,木栏与地板都发乌了,后面的布景也都被撕破了,更不用说有什么幕布。“你唱,我听。”李弄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