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第4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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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是千叶白莲,御榻、御几、瓶、炉、酒器等,都是用水晶雕琢而成的。此外,德寿宫里还“甃石池以水银浮金凫鱼于上”。
如此美妙,可在赵昚的眼里,就像是吞钱的魔窟,搅碎了他的梦想,搞砸了他的事业,没给过他半点帮助!
很多年后他才会清醒地意识到,他爹这么厚着脸皮只知道要钱,并不是无耻症发作,而是在帮他。赵构认为,只有搞得这小子手里缺钱,才能保证江南的平安。
千难万难,好在勤劳的汉人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里都能从事生产,于是托百姓的福,赵昚的钱包还是一点点地鼓了起来,允许他去做一些有关尊严的事。
隆兴和议,最让他觉得屈辱的并不是汤思退等人的卖国行为,也不是李显忠、邵宏渊的符离之败,而是两件看似与国家实利无关的“小事”。
第一,河南始终没能收回。
这不只是收复故都开封,打回到黄河边的激昂口号,而是因为赵宋的皇陵在那儿。除徽、钦二帝之外,北宋所有皇帝都埋在那儿。从常理上来说,每年都不能去给先人扫墓,是汉民族所没法忍受的可耻之事。从实际来说,赵宋不仅失败,还把祖宗给连累了,并且时刻处在被挖坟掘墓的威胁下。
这事赵构无动于衷,赵昚却寝食难安。他决定和金国讲讲道理,别的地盘先不说,河南必须交还给南宋。
第二,受书礼。
这是个政治仪式,是绍兴议和时定下来的。规定每年每次金国使者到江南宋廷说事时,宋帝必须离榻降阶走到御座下面,亲手接过金国国书,以示君臣关系。
这种礼节赵构、秦桧做得非常到位、非常开心,满朝文武拦都拦不住,谁拦谁死,绝不留情。很大程度上,韩、岳的悲剧就在于此。
极品奴才。
赵昚继承了江山,也得继承习惯。好在他上岗时正赶上完颜亮南侵,君臣打架大失体统,几年之间断绝邦交,谁都没提这个事。
可隆兴和议达成了,这些就躲不过去了。每年金使到来,他得降阶恭迎,并以侄儿的身份问叔叔平安。对一个立志复仇,并且曾经复仇却失败了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
赵昚羞愤欲死,从第一次起就以种种理由拒绝,软的有生病了、不爽了等,不跟金使见面;硬的很干脆,直接说“不喜欢,老子不干”!
可是,爹还会瞬间出现。赵构的耳目遍布朝廷,发生了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他会勒令儿子按规矩办事,不然他亲自去金殿行礼迎接。
孝——无违曰孝。
孝,就是得听话,不能跟长辈顶着干。赵昚难道能让爹出来受辱吗?其实这娃也是个憨货,他就始终不懂,他那变态老爹是多么喜欢这种场合啊!
长话短说,到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他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国家税收走上正轨,手里也攒了些钱,他决定立即就做。
这时虞允文独相,抗金英雄终于走上了前台,他推荐了两个人选出使金国,希望先礼后兵,让金国自动答应归还河南并取消受书礼。
这两人一个是秘书少监兼起居舍人李焘,一个是起居郎范成大。李焘是所有研究宋史的学者的老师,真正的宋史达人。他一生著述颇丰,有《巽岩文集》《四朝通史》《春秋学》等五十多本书,大多散佚了。
今存的有《续资治通鉴长编》五百二十卷、《六朝制敌得失通鉴博议》十卷、《说文解字五音韵谱》十卷。这些都收进了《四库全书》里。
一点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李焘的书,那么人们将无法研究宋史,他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历史大家,至少在记录这一块,是中华民族名副其实的一件瑰宝。
可在本职工作上,他就和另一位宋代历史大家司马光一样,非常好玩。
平日里他义正词严,好为天下先,这让虞允文对他赞赏有加,觉得这是位精读历史、胸有热血的好男儿。于是在出使金国、为国为君争利的大关头,虞允文第一个推荐了他。本以为李焘必将慷慨成性,舍家为国。却不料李焘把这事儿想了想,说了一番非常具有逻辑的话。
“丞相啊,你派我去改约,金人一定不肯;金人不肯,焘必将与之以死抗争,那样——焘就死了。丞相此举实乃杀焘。必死之局,为什么一定要让焘去?”
虞允文觉得脸红。自己是一国之长,百官之首,居然没看清楚这人竟有这样的一面。失职啊,不应该啊!“李焘,滚到外地写你的历史书去吧!”
范成大则有另一番逻辑。
范成大,字致能,生于1126年,时年近五十岁。官职方面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如果说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话,那就是他的诗文。他与杨万里、陆游、尤袤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范成大一口答应出使,并且非常镇定。他说:“这次出使并不是为了开战,所以没有生命危险。但所提的内容有挑衅性,估计长期扣留是很有可能的,那就相当于长期出差在外,京城里的家小有陛下照料,我还担心些什么呢?”
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从普遍意义上讲,大家认为读史可以明志,可以提高灵魂质量,有利于成长为正面人物。却不料在这件事上,浪漫的诗人和严谨的历史学者对调了。所以,从古至今,激情永远都是人生第一要素。
按规定,范成大被提升至资政殿大学士、左太中大夫、醴泉观察使兼侍读、丹阳郡开国公的位置,出使金国。按规定,他必须先向金廷通报出使的理由,到金国后,由金方陪同官员查阅有关国书,之后才正式举行进呈国书的仪式。
可未按规定的是,走上金国皇廷时,他的衣袖里藏着另一份国书,那才是他此次出使的真正目的所在。
这也是不得已。前面那些法定程序环环相扣,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早就在最初阶段规定好了,别想钻空子。
如果他在第一时间报告说,有这样一份关于受书礼、河南地的国书,金国直接就会拒绝,根本提不到日程表上来。
当天,金国皇廷接待宋使的程序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完颜雍平静地坐在皇座上,似听非听,神游物外。这不奇怪,作为上位国的君主,他可以一言不发,可以大发雷霆,想怎样都随便,不必像南宋那边小心翼翼,时刻等着接招。
可是这一天注定了是他的郁闷日。本来觉得该收工了,突然间宋朝那个使者重新施礼,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国书,不等呈递,立即高声宣读国书内容。
范成大声音洪亮,申述南宋要求归还河南祖陵墓园地的理由,并质问两国已经不是君臣关系,而是叔侄关系,那么仍然像从前一样行受书礼,这合适吗?
金廷一片寂静,紧跟着就爆炸了。别人不说,完颜雍腾的一下从皇座上站了起来。据史料记载,这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完颜和从前那些不一样,从来都雍容淡定、从容不迫。只是这时他真的气急了,这是对他、对大金国的极大侮辱!
女真人建国以来,都只是欺负别人,从没受过任何外来的蔑视。尤其是懦弱胆怯的宋朝人,今天居然敢自作主张,到他的皇廷来定规章制度。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完颜雍怒吼:“这朝堂上难道是你擅自献书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使臣敢如此放肆!”他命令范成大自动收回国书,下殿请罪。
范成大不在乎:“此国书不奏达,我回去必死。与其有辱君命而死,不如死在这里!”
完颜雍大惊:“尽管你这样的少见,不过还是得守规矩,拉下去,老实请罪。”这时金殿上一片大乱,当皇帝怒吼时,每一个金国大臣也都开始咆哮了。范成大一介江南文臣,被淹没在一片怒火汪洋里,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镇定。
范成大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能说到做到,他宁死也不收回国书,哪怕死在金国的皇廷上,也绝不辱命回国。这么倔,按说根据完颜们的传统习性,他基本上是死定了。
当天也的确有一大批金廷武士拥到了他身边,只等一声令下,直接就把他变成江南特产肉酱。
可是却迟迟等不到命令。完颜雍怒火冲天地站在皇座前,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神色逐渐平静了下来。这人叫完颜雍,史称冷静雍、理智雍、从不出错雍,他的心性气度绝对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完颜雍下令收下南宋这两份国书,放开范成大,让他下殿回驿馆听信。
回到驿馆关上门之后,范成大才开始后怕。谁也不愿意死啊,何况是死在异国他乡,并且是仇敌之手,这与光荣有关,却和愿意与否挨不上。
他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有点怕,但是绝对挺得住。他早就作好了和西汉名臣苏武一样在异国囚禁的打算,绝对不向异族敌人低头。
他多虑了,几天之后传来消息,完颜雍放他回国。至于使命,他传到了就是,成不成功与他无关。严格地说,此行他让金国官方正式接受了受书礼、河南地等两项国务诉求,如果以后能探讨成功,那么他就是首功之人。
范成大很高兴,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可是临行之前突然又出事了,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
灾情从西夏来。很久没有提到党项人了,一来从地域上讲,他们与南宋也不是邻居,没有交集;二来那边很让人厌烦,无论是从封建时代的标准来看,还是从现代人的审美情趣来说,都让人提不起兴致。
这次是一个叫任德敬的大臣搞篡位,刺王杀驾没能成功,反倒被皇帝灭门。灭门行动中自然是要抄家,翻出来的东西里有一份与南宋四川宣抚司签订的合同,约好篡位成功后南宋、西夏联合起来攻打金国。西夏国王拿着这份合同想了想,任德敬死了,南宋和西夏没关系,金国和西夏紧挨着,金国很强……他迅速得出结论,卖了南宋,向金国示好。
完颜雍指着这份合同上南宋四川宣抚司的公章问范成大:“这是咋回事?你们南宋太不地道了吧,总在背后搞小动作,是不是想再次开战啊?”
这超出了范成大的职权范围。他可以不回答,他也无权回答,因为他不了解内幕,更何况如果答错了还会造成国家损失,所以通常情况下,闭嘴是最佳应对方法。
可范成大偏偏没这样。这人很淡定地面对金国皇帝的怒火,说了一句很不官方的话:“帝王的玉玺都能伪造,四川宣抚司的公章就一定是真的?”
这纯粹是街边吵架逻辑。完颜雍是向他质疑,要求南宋一方给出解释,他反过来要金国先证明这公章是正品,不是的话那就跟南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明摆着只给完颜雍两条路走,要么穿越到现代,找出证明此公章的正品制造工艺证据;要么就蛮性发作:我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管对错,先干掉你再说!
冷静雍、理智雍再次出现。完颜雍把那张来自西夏的合同随手扔到一边,这事儿一笑了之,就当不存在。
范成大顺利回国。这一次出差,在外将近四个月,他干了应该干的事,摆平了不该他负责的事,连他在内全使团的人都安然无恙。看记录可以发现,这是宋室南渡之后绝无仅有的一次成功外交。赵昚、虞允文大喜过望,重新正视了他。
几年后,范成大任参知政事,进入宰执行列。
这件事干得漂亮。可是回头看,只是给之后的进程搭了个桥,金国什么都没有答应,赵昚还得再派人去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