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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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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的砒霜武松的刀,是他们犯罪的罪证,更是社会不公法律渎职的罪证!

培根认为,就对法律的破坏程度而言,对犯罪的报复,胜过犯罪本身,因为“犯罪是破坏法律,复仇是对法律取而代之。”

非常可惜的是,这种清晰而理性的认识,在中国古代法律理论和风俗习惯中,很是缺乏。恰恰相反,我们的传统文化倾向于肯定复仇。复仇事件时时发生,总能赢得喝彩,到处传扬。复仇人物常常出现,总能得到同情,甚至歌颂。

也就是说,在古代中国,文化肯定复仇,文学歌颂复仇。《水浒》就是歌颂复仇之作。

实际上,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大量的对复仇事件津津乐道的描写,对复仇人物热烈的情感倾注,其中隐藏着一个极深刻的社会心理:那就是,全社会对封建法律的无信任,并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

文学违背法律,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普遍现象。当法律不能主持正义时,代表着社会良心的文学必然表现出对法律的失望和鄙视。

武松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

潘金莲谋杀亲夫,破坏法律。但是,当法律不能及时有效地制止或惩罚这种对法律的破坏时,结果只有两个:第一,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法律,不再信任法律,从而也就不会遵守和自觉维护法律。

第二,个别的强梁会自行解决问题,用个人复仇来讨得被侵犯的公道。此时,正如培根所说,法律就已经被彻底取而代之。这是对法律的更大的破坏。而且,这样的破坏,还获得了道德的赞许。

第二章 礼数周到,冷酷宰人

我们就来看看,一柄小小的刀子,闪烁的刀光中,社会如何通过非法的方式,实现它的正义。

武松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纸砚笔墨,还有那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刀子。叫两个土兵买了些鸡鸭鱼肉和果品之类,来到家中。

带着笔墨纸砚干什么呢?

武松对潘金莲道:“明日是亡兄断七;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点起蜡烛,焚起香,列下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后面烫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

为什么还要把门的?

安排好,武松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在请这些邻居时,武松非常谦恭有礼,言谈举止非常得体,这说明,武松虽然倾向于暴力解决问题,但是,他也是一个鞠躬如也的好邻居。武松动辄说自己粗鲁,其实,他在梁山好汉中,他的言谈举止算是很彬彬有礼的了。

更重要的是,胸中一团杀气,脸上却一团和气,满腹杀机却毫不露声色,武松做得出,鲁达、李逵做不出,林冲也做不出。

与鲁智深、李逵相比,武松是最有心数的,做事时心中是最有规划的。

像鲁智深、李逵,往往都是率性而动,事前并不谋划,临事全凭感觉,结果也往往没有预料。这样的人,可爱,但没有什么准头。

而武松,在不动声色中,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一切,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目标,每一个方式方法,每一个结果,都了然于心。

看他做事,当时不一定明白,但事后一看,环环相扣,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这样的人,令人佩服!有时也让人害怕!

但此时偏偏有人不怕他。潘金莲和王婆。

他们已得到西门庆的通报:武松告状不准。

于是她们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

她们哪里知道,武松根本就是一个不会告状的人。

对他们而言,如果武松告状准了,倒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邻居们坐好,武松搬条凳子,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

武大郎家的门,总是关来关去的。

只是开门关门的人变了。

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七杯酒过,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

武松抹桌子。众邻舍就要起身告辞。武松把两只手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

原来不是为了吃酒,吃酒是为了说话。说什么话呢?

还要写字。写什么字呢?

其中的姚二郎便推荐胡正卿:“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

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

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

不光要说话,要写字,还有刀!

这把刀自从直指何九叔,逼他拿出证物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么,此时,武松又一次亮出尖刀,又指向谁?

首先,刀指王婆,震慑邻居。

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握住尖刀,指定王婆。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却看着众邻居。

你看他一心三用,何等从容!

武松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回过头来,看着王婆,喝道:“兀的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

又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

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潘金莲的这句话,看似说的在理,其实已经暴露出她对武大情分之淡薄。

因为,“干我甚事”,是一个歧义句,它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武大的死,不是我谋害的。第二,武大的死,我漠不关心。

潘金莲的意思当然是第一种,但是,无意之间,却透露出她漠不关心的心态。丈夫死了,按说应该痛心疾首,怎么能说不干我事呢?

武松一听,更加愤怒,不等潘金莲说完,把刀胳察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潘金莲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潘金莲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

然后,右手拔起刀来,再次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

王婆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

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小……小人……便……写……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

你看这一瞬间,几番眼光闪烁,几番刀光闪烁。这把刀子,从对着王婆,到插在桌子上,又拔起来,指着王婆,再指着胡正卿。所指之处,人人丧胆,寒光闪处,个个心惊。

胡正卿拿着笔,道:“王婆,你实说!”

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什么?”

刚才吓傻了,答应说。现在稍一冷静,知道说出来的后果,又抵赖不说了。

王婆毕竟老练。

武松的刀子马上又对准了潘金莲。

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

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擦了两擦。

这两下,彻底摧毁了潘金莲的心理防线。

她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

潘金莲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将如何勾搭上西门庆,如何踢伤武大,又如何下药毒死武大,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王婆见无可抵赖,也只得招认了。胡正卿把二人的口供写了,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四家邻舍也画了名,也画了字。

一天之内,一桩数人串通的谋杀亲夫案便真相大白。阳谷县的这个都头,刑警大队长,真个了得!

那么,真相大白之后,武松会把潘金莲、王婆交给官府处置吗?

武松并没有按照法律来办事!他要私力维护正义。所以,真相大白口供在手,他并不押解潘金莲和王婆去县衙,让他们接受法律的惩罚。

他叫土兵绑了王婆。又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

潘金莲一看不好,正待要叫,武松的尖刀划过一道寒光,一切都了结了。

潘金莲的怨,潘金莲的恨,潘金莲的恶,潘金莲的罪……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把刀子,彻底清算了潘金莲的一生,也清算了叔嫂之间的爱恨情仇。

杀了潘金莲,又割下头来,取一床被来把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

我们看他杀人后的一连串举动:割头,包头,揩刀,插鞘,还洗手!套用一句当代青年喜欢的一句话:他好酷啊!

是的,武松是《水浒》好汉中最酷的,又是最喜欢耍酷的。

这一连串的举动,一定看得众位邻居心惊肉跳。这里既有武松的从容镇定,又有他的冷酷无情。

酷,就是冷酷。

末了,他面对目瞪口呆的众位邻居,唱个喏,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

一个大行杀戮的人,偏偏礼数周到。

最可怕的,就是这样的人。

而且,此前,他安排何九叔和郓哥呆在他的房间,关照他们不要着急,去去便来。

既是稍等便来,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棘手的事。

但是,他这一去,半天之内,干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处理了这样一件棘手的事。

现在,他把众邻居关在哥哥家里,也告诉他们,去去便来!

第三章 法律判他有罪,道德给他加冕

那么,他又要到哪里去呢?又要办什么事呢?

这次,他的刀又指向谁呢?

当然是西门庆。

我们差点把西门庆忘了,但武松的黑名单里,一直有他!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

在西门庆的生药铺,武松见到主管,神色淡定,从容闲雅,唱个喏。

今天武松一直在唱喏。问道:“大官人在么?”

很客气,称呼也恭敬,好像是来找他喝酒的闲聊的。

你看武松多么从容不迫。

有深仇大恨在胸,却如此气定神闲。一腔杀气,忽而爆发,忽而收敛。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主管道:“刚才出去了。”

不在。看来,杀不成了。

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

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

武松把这个主管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

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

武松打断他,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

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

武松听了,转身便走。

实际上,武松根本没有“听了”,他只听半截话。在主管哆哆嗦嗦的长句子里,有价值的信息只有“狮子桥下大酒楼”几个字。武松听明白了这几个字,就可以了,所以,他转身就走,丢下莫名其妙又大受惊吓的主管在那里发呆。

狮子桥下酒楼上,西门庆正在和人吃酒。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进去,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

西门庆一看是武松,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

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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