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老兵故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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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二大队”的人马围住了小洼村,把杨黑驴的一家老小捆了起来,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村里人没有一个敢出头的,王三官虽然害怕,但想着自己是个保长,只好硬着头皮去给土匪磕头、求情讨饶。
“二大队”的首领姓崔名巍,匪号“山连山”,是个东北人。他居然也知道王三官的名声,王保长罗嗦了半天,人家虽然没听进去、却也没打没骂,还搬来一把椅子,笑着说:“你是个大善人,请坐下,看我们恶人如何行事吧。”
说真的,那杨黑驴也确实会动脑子。他在后院的菜地里挖了个地窖,窖口铺着厚木板,垫上土,又在土上种蔓青,一般情况下,任谁也想不到蔬菜的底下会有个藏宝洞。可不知怎的,这个秘密居然被刘寡妇的儿子发现了,当即就带人刨开了洞口。
眼看着自家的粮袋子、钱罐子、包袱皮子、账本子……所有值钱的宝贝都被土匪们掏了出来,杨黑驴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土匪也有“匪道”,不烧房子不填井,抢了浮财不伤人。临走的时候,那位“山连山”对坐在椅子上直哆嗦的王三官打了个哈哈:“隔山打雁,见者有份。保长,你想要个啥?尽管说话。”
王三官壮着胆子说:“给我一头牛吧。”
等“二大队”的人走了,王三官就把耕牛还给了杨家。他想,杨黑驴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勤俭人,虽然破了财,但只要人还在、地还在、牛还在,终究是不会破家的。
可是,在十六保,“破家”的人户却不少。大家都知道这次不缴清军麦过不了关,于是有的去借高利贷、有的就卖房子卖地。
曾老太婆的儿子也被十三军抓去了。一时间找不到土地的买主,老太婆急了,就把房子拆了,卖砖瓦木头。
曾家的房子座北朝南,“簸箕院子”里有三间正房和两侧配房,大瓦屋蓝砖白灰、里生外熟,外加丈把高的院墙,看上去十分漂亮。其实,这“里生外熟”指的是建筑的里面是土坯,只在外皮用一层条砖裹着,好像“包皮馍”一样,虽然外表好看,可拆开来就是一堆土,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
房子拆了,曾老太婆就坐在一片废墟里放声嚎啕,挑选砖瓦木料的人见她哭得伤心,也觉得有些不落忍:“老人家,瞧你这意思,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
老太婆捂着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哎嗳唉……拣你的吧,别管我,我是个疯老婆子。”
折腾了好几天,有的人家凑齐了麦子,有的人却依然没办法,还在县城大牢里关着。
那座“大牢”倒是欢迎人们去参观。拖欠军粮的犯人平时都在木头笼子里站着,没吃的没喝的,每天被揪出来揍两回。行刑的时候,挨打的人没命地叫、围观的人害怕地哭,那场面真是凄惨。
王三官看不下去了,就去找负责看押人犯的县联保主任刘馨吾:“刘主任,这些人关在这里,他们家里没了主心骨,想借钱也没处借,最后还是交不了军粮,不如放回去吧。”
刘馨吾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可他又觉得不放心:“把人放回家,要是不交粮还逃跑了怎么办?”
王三官想了半天:“要不……把我押在这里吧,交不来粮食就打我。”
刘馨吾愣了愣,哈哈笑起来:“说你是好人,还真是个好人。这样吧,三天之内我不打你,三天以后可就不客气了。”
就这样,十六保的人被放回了家,王保长却进了木头笼子。他姐夫气得不理睬他,他姐姐虽然每天来送饭,却也是不停地埋怨:“别的保长都是风风光光的,你倒好,替犯人站木笼!真是没有脸面。”
王三官却觉得无所谓:“保长吃官司是天经地义,这没啥,这没啥。”
过了三天,十六保的军麦仍然没有交齐,王保长真的要挨打了。
扒下裤子,板子刚举起来,王保长就开始哭天喊地:“轻点啊!大罗金仙、太乙散仙、各位老爷,轻点轻点……”
衙役们都乐了:“好个王三官,先前英雄气概那么足,原来也是怕痛的呀。”
“怕痛怕痛,当然怕痛,我最怕痛了……老爷们轻点打……”
“怕也没用。保长的屁股和县太爷的板子是亲戚,彼此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话虽这么说,板子落下来却还是轻了不少。反正是脱掉裤子做样子,屁股上响几声、嘴巴上叫几声,这一顿打就算混过去了,顶多是上茅房时有些不方便,并不伤筋动骨。
王保长挨打的消息传回家去,他老娘哭、他姐姐骂,十六保的五个村子都慌了神:好人王三官是为了乡民吃官司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俞二算盘把各家各户主事的人都召集起来,一天开八个会;罗小扁担更是带着一群“叫花子”保丁上窜下蹦,把拖欠麦子的人家追得鸡飞狗跳。
忙乱了好些天,总算把军粮交齐了。
从大牢里出来,王三官是坐着软轿回村的,一路上保丁开道,十分威风,可他的心里却并不开心。
在县城里,他听说十三军的军官们左手收进军麦,右手就转到市场上卖高价,听说县长禹升联、民团团长关震亚、团总尚振华在这些日子里置办了上百亩土地,就连他自己的姐夫也通过倒卖粮食发了财……两年大灾之后,重灾区的舞阳县居然“完成了九成的军粮任务”。王三官知道,这“九成任务”是在无数百姓破产的前提下完成的。
十六保一半以上的人家欠下了高利贷,更多的人典卖了房产和土地。曾老太婆的大瓦房没有了,一家人住进了草庵子,那间茅屋用木叉子顶墙、麻秆棍当梁、头顶上是黄蓓草,刮一阵风就吹得小屋子乱晃。
曾老婆子整天哭哭啼啼、念念叨叨的,真的发了疯。
地主“杨黑驴”也家破人亡了。
就在王三官站木笼子的时候,杨黑驴被89师的“别动队”抓了起来,罪名是“通匪”、“资敌”,国军把他吊起来,鞭子抽、杠子压,好一顿毒打,硬说土匪在杨家藏着枪支弹药,非要他交出来不可。
村里人都知道,说杨黑驴财迷小气、办事缺德还差不多,说杨家“通匪”却绝对不可能,他哪有私藏枪支的胆量啊。明眼人都知道,十三军别动队是想利用“二大队”抢粮的借口,从这土财主身上讹钱。
杨黑驴是个舍命不舍财的角色,被打得死去活来也不松口,可他家里人却没这个本事。杨黑驴平时在家里的主意太大,搞得他老婆儿子都浑浑噩噩的没有主张,遇到当家人被打得人事不知,女人孩子就慌了神,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一天的工夫,牛卖了、地卖了、农具也卖了,好不容易才凑齐了“私藏枪支弹药”的罚款,等杨黑驴被放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了一座空房子。看见自己的一生辛苦都成了竹篮打水,土财主实在想不通,当天晚上就寻了短见。
乡亲们虽然看不惯杨黑驴的为人,但眼见他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也不禁同情地流下泪来——这个年月,守业难、置业也难啊。
照常规,丧事要请保长来主持。
杨黑驴出殡的那天,十六保接到了舞阳县政府的通知,除了嘉勉他们已经完成的夏粮军麦征集任务,还提醒保长要积极做好“征收秋粮”的准备。
王三官原本是从不骂人的,到这时候也禁不住骂了一句:“粮食,粮食。这帮狗日的东西!”
第十六章
保长、甲长在村公所开会,罗小扁担的儿子在院子里玩。
小孩们玩的是“上学堂的游戏”。七岁的金豆充当“先生”,三岁的铁豆规规矩矩的坐在地上淌口水,铜豆的牙齿掉了、讲话漏风,正口齿不清地表演“背书”——念的却是“叫花子”教给他的顺口溜:
说个大姐本姓王,办事麻利又快当,
正月相亲二月娶,三月生个小儿郎,
四月会爬五月跑,六月会喊爹和娘,
七月学堂把书念,八月就会做文章,
九月进京去赶考,十月得中状元郎,
十一月宫中招驸马,腊月告老回家乡,
二十三日得了病,没到天黑见阎王,
状元公活得真冤枉,一辈子没吃过祭灶糖。
……
屋里人听得笑了起来,都说这几个小娃娃真有意思。
“娃娃?是壮丁!”罗小扁担的得意中带着几分气恼:“就这么点大的萝卜头,也要交一百块钱壮丁费。”
王三官和手下人正在讨论征收税费的事情。
这是1944年的3 月,王三官当保长已经半年了。也许真是应了“好人当官,老天开眼”那句话,从他上任的那天起,十六保就风调雨顺。持续两年的天灾结束了,去年秋后的收成很好,老百姓的嘴里有了些吃食,日子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不过,政府也惦记着老百姓的这点收成。
秋粮刚入仓,上面就布置下来正税、附加税和各种杂费,今年的种类和数量都比往年翻了番,而且限期结清。逾期办不成,还是那句话——以汉奸罪论处!
眼瞅着春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距离上头限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需要收缴的税费还差了许多,王保长十分焦急,赶紧召集文武管事商量办法。
别的七七八八暂且不管,只是烟酒税、土产税、办公招待费、民团训练费、国防建设费和“军用特别捐”这几样,属于县长和军队直接督办的项目,非完成不可,否则是要抓人的。
说实话,王保长已经想了不少办法。
保和乡的“土产”主要是土布——这里的风俗和其他地方不同,男人也参与纺织活动,每当冬季农闲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纺纱织布——王三官有祖传的染布手艺,他开了个小染坊,用土靛印染“月白”和“稳蓝”,用石榴皮、橡树皮染“青黑”色土布。
春节前,王保长在自己家里搞了个“以工代赈”,让需要染布的人家派劳力到他的染坊里当几天杂工,他就帮别人把纺纱织布的税费交了。因此,十六保的“土产税”完成了不少。
只是,这办法只能解决小问题。需要征收的税费那么多,有的是按土地摊的、有的是按人头收的,谁也没有力量全部担待起来。
保长甲长也知道,收不上税费的主要原因是大家手里没现钱。地里的收成卖不了,农民的手里哪来的钱?
舞阳县有四条大路,沙河、澧河可通漯河、襄县,交通还算便利。可今年,所有的路口和渡口都设置了稽征站,星罗棋布、密不透风,十六保距离县城不过三十里,居然要过五个收费卡子。这些路卡的来头五花八门,有县政府的、县民团的、“四县联防”的,还有国军各部队的,见人就派“税帖”——扁担箩筐二元、独轮车五元、两轮车十元——而且每张帖子只管一段、到了下一个卡子还要再贴。
老百姓出门贩卖瓜果蔬菜,赚的钱还不够“贴税收帖子”的。搞了几次,谁也不敢做买卖了。
收不上税就交不了差,财政局的“三班六房”、税务局的“管总”和稽征处的“政警”三天两头地到村里来拍桌子骂人,要吃要喝不说,每一趟还要加收“跑腿钱”和“串子钱”(手续费),整得地方上叫苦不迭。
照罗小扁担的意见,收税就要“来硬的”,动手抄家绑人,钱自然就收上来了。可王保长不愿意这么做,这段时间,光是挨家挨户的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