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蔽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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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站在月光之下,逆光之下连城璧只看得清他的眼:“连公子不请我喝一杯么?”
大侠与大盗真不能一起喝酒么?
不能么?
在此之前,连城璧是无瑕公子,萧十一郎是声名狼藉的大盗;在此之后,连城璧还是无瑕公子,萧十一郎还是声名狼藉的大盗。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能一起喝酒?
连城璧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拍开封泥,将扣着的陶瓷碗放到桌面上,而后满上,将碗放到了他的对面。
青年的眼骤然一亮。
这世上,唯有他一人,给大盗萧十一郎斟了酒。
也唯有他一人,喝到了无瑕公子斟的那一碗酒。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桌边,端起瓷碗,一饮而尽。他力道很大,可任由他动作再大,碗中也没有洒出任何酒水。他喝完了,哈哈一笑,道:“好酒!”
连城璧微眯了眼。
——萧十一郎的武功太高了。他连城璧,尚且无可匹敌。
萧十一郎已自觉坐下了。连城璧轻笑一声,又给他倒了碗酒,也给自己倒了碗。
他见萧十一郎毫不犹豫饮尽,微笑愈甚。他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猛然举碗饮尽。
事实上,他的一生,还没试过这般的恣意放肆。
连城璧饮下一碗,辛辣直冲鼻腔,腹中热气攀升,瞬间便出了满额的汗。他皱了皱眉,附和道:“好酒。”
他说的时候,有酒水顺着唇角流下,灌进颈子里,带了一丝冰冷。他摸了摸袖子,后知后觉发现手绢已在风四娘偷针那会用掉了,便伸手拭了拭微勾的唇角。
萧十一郎目不转睛凝视他的脸,心中异动一点不显,只是挑眉说了声:“哦?”
连城璧把玩酒碗,漫不经心道:“我不常喝酒,所以我对酒的研究并没你那么透彻。但我以为,能让我喝醉的酒便是好酒。”
黑暗里,青年的眼睛又亮了些许,甚至连满天星辰都比不上的明亮。
连城璧大感有趣。
无论是从前,抑或是成为连城璧开始,他从来是没有遇见过如此有趣的人。
男人之间的话题其实很多。
他们可以聊过去,可以聊将来;可以聊天下,可以聊小家;可以聊知己,可以聊女人……
可这两人,一个是连城璧,一个是萧十一郎。
他们之间,除了风四娘再没什么好聊的。而风四娘,显然是不想被他们聊的。
连城璧是君子,自然不会违背女子这种小小的意愿。萧十一郎是朋友,自然也不会希望风四娘恼了自己。
所以萧十一郎只说:“放了风四娘罢。”他说的诚恳,却无请求意味。
他错过了救风四娘的最佳时期,只余一片麻烦。他虽不喜欢麻烦,但更讨厌求人。
连城璧点点头。他居然说“好。”
他好像时常说好。但凡他说好的,那结局就总是完美。
萧十一郎的眼中有了笑意。
他不笑的时候,萧瑟肃穆不可名状。但他笑起来,整个人都覆上了洒脱不羁。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应该走了。
可这一刻,他忽然不想走了。
许是这酒太过美好,许是连城璧的笑容太过温暖……许是,月光太过黯然了。
总而言之,他不想走了。
正文 太君之威(二)
()来此地之前,他一直在思考,连城璧是怎样的人。
——连城璧是怎样的人?
他问了三个人,三人不约而同回答说:无瑕。
无瑕?萧十一郎笑了笑。
世人都要被假象蒙骗。就好像世人都认为大盗萧十一郎十恶不赦,任何惨绝人寰的事,只要摊上始作俑者是萧十一郎,便是理所应当。
他未见连城璧前,是不屑。他见连城璧后,是不同。
倘若连城璧愿意,他可以给天下一种错觉,仿佛他与任何一人皆是知己,距离无限贴近。但倘若他不愿意,即便触手可及。他也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双眸冰冷没有分毫怜悯。
偏生他的举手投足,都优雅贵气,毫不做作。
萧十一郎不得不承认,连城璧确实是无瑕。
既是无瑕,也是无心。
可如今,他竟被他的无心所惑,甚至想与他对饮到天明,不愿走了。
天愈来愈黯。夜已半了,夜深寒露。
连城璧喝了三碗酒,就停手不喝了。萧十一郎喝了几碗,也停下动作瞧着他。
连城璧还是笑:“再喝便要醉了。”
萧十一郎道:“既然是好酒,又何妨一醉。”
连城璧放下碗,摇摇头,又轻笑一声:“我是连城璧。”
他说完这一句话,原先温暖瞬间消散在空中。萧十一郎只觉雾气在陡然间重了太多,厚到他完全看不清对面人的眼睛。
这树下还是一片黑暗,甚至萧十一郎都入了这一片黑暗。
萧十一郎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他猛然执碗,大口将酒灌下,只想一醉方休。
任谁都看得出,他很寂寞。
——谁又能理解这一种寂寞?
风四娘能,可说不出;连城璧能,却不想说。
因为风四娘,不是男人。
因为连城璧,是连城璧!
漫天失落像一张网,将他网在其中,逃脱不能。
萧十一郎忽然很想唱歌。
唱那一首歌,那首他只唱给自己与风四娘听过的歌。他也是想到便要做的人,于是他抱着酒坛,一边高歌那谁也听不懂的曲子,一边踉踉跄跄地离去。
黑夜里万家灯火在这一刻醒了。无数人砰砰打开窗,大骂这唱歌的疯子,扰人清梦不得安宁。
唯连城璧一人坐在夜色里。
他静静听着,脊背如同青竹一样修长挺拔,似乎永远不会弯下。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消失在夜色之中,悲怆仿若依然在耳边低喃。
连城璧把玩酒碗,忽然仰头灌了下去。
而后起身,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去。
他方才说,再喝一碗便要醉了。他并没有说谎。只是不会喝酒的人,永远不知自己酒量底线在哪里。纵然他觉得要醉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世人都可能醉。
唯有连城璧不会,永远不会。
翌日清晨,睡后清醒。
大明沈家遥遥在望,四人已像忘记昨夜发生一切,再度谈笑风生。
若说是记得,也唯有杨开泰。当他摸着后脑问及连城璧风四娘去向之时,柳色青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诧异:“杨兄,这风四娘可是江湖人称的女妖怪呀,你何时与她扯上了关系?”
杨开泰愣了愣:“可昨天晚上……”
厉刚温和一笑,接下去道:“昨天晚上杨兄喝了三碗酒便醉了,莫不是晚上梦见了某位红颜知己?”
杨开泰愣了许久,又见连城璧面上高深莫测的笑,终于是闭了口不语。
两日后,大明湖畔沈家近在咫尺。
诗有言“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连城璧望着那如烟雨一般的亭台阁,悠然一笑。
沈璧君的生辰还有六日便要到了。 连城璧能名正言顺以客人身份住到沈家,厉刚等人却是没有资格的。
因好奇沈璧君而来的人太多,济南如今人口几乎翻了一倍。
一时间济南客栈人满为患,房价骤涨。
连城璧到沈家的时候,天色近晚。
沈老太君原先在宴请贵客,竟是赵无极与屠啸天。
关东大侠屠啸天已有古稀之年了。他身着朴素,白发苍苍,手中却持了一杆长烟枪。他笑脸温和,像是一般年迈老者,只是在眼中偶尔闪过一缕精光;而中州大侠赵无极则年轻多了。他是先天无极门掌门,以着一手“先天无极”真功和八十一路无极剑法,闻名天下。
这两人在此时拜访沈家,恐怕不只是因沈璧君而来。
连城璧踏入门槛,逆光而来。厅中一众人尚未瞧见他的长相,心已醉了一分。门外夕阳西下,血色漫天,也抵不过这一人带来的强烈震撼!
沈老太君无意识紧了紧手中拐杖,按捺住下意识的起身之欲,眯起了满是褶皱的眼,一笑道:“哦,原来是城壁啊!你可终于是来了!”
沈老太君满面风霜,已老了。
从十年前沈劲风夫妇战死边关,她就已经老了。然而她又不算太老,至少她还撑得起沈家,让沈家至今仍屹立江湖。
可她毕竟老了!
按照如今状况来看,纵然沈家积威,顶多也不过十几二十年尔。所以沈家需要一个盟友,与无瑕山庄的联姻,势在必行!
既是联姻,两家关系必然亲密。可又不能太过亲密,整地仿佛她沈家有求于连城璧,那便不大好了!
沈老太君已有三年没有见过连城璧了,甚至连城璧的长相都要有些模糊了。后来老怪物木尊者将连城璧称为无瑕公子,她听后弯唇一笑。
她知道,木尊者这是在恭维。
——抑或者说,是她以为。
三年之前连城璧十五岁,长相已然初定。连城璧自然是温润美少年,这点沈老太君从当年见到连城璧父母就猜得出来。气质也已初定,虽说是百里挑一的温润优雅,可沈老太君却不认为——连城璧能有资格被称为“无瑕”。
可今时今日,从十五岁跨越至十八岁,连城璧总算出了姑苏无垢山庄。
沈老太君这个年纪,已是有资格来责备任何人了。所以这一句话里,她自然也带了三分责怪。
连城璧三年未踏出姑苏,头一年沈璧君生辰,连城璧重病;第二年练武闭关,差人送了礼;第三年,连城璧终于来了。
沈老太君是对他颇有微辞。然而为了两家结交来算,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男人嘛,忙些才是好!
是以沈老太君打定注意,要给连城璧受宠若惊的感觉。要让他知道,就算三年没来,沈家也欢迎得很!
可她瞧见连城璧的那一眼,生生改了主意。
——连城璧,气势太盛了!
他只是缓缓走近,可整个堂中之人,无论有意抑或无意,皆为他所摄,喏喏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连城璧恍若未觉,只是温和一笑,谦然行礼道:“是城璧失礼,沈老太君请莫见怪。”
沈老太君又眯了眼。
她盈了气力,却仿佛打入棉花。这一种感觉,任谁都不会喜欢。
沈老太君见一旁已从容的赵无极与屠啸天,不动声色叹息一声:“无怪,无怪……城璧肯来,老太婆开心还来不及!”
连城璧一笑。
他一直只是浅笑,笑容却像一点点缓缓加深,
沈老太君掩下心中震撼,转脸之时已恢复原态。她道:“两位又有何高见?”
连城璧闻之,眼中浮了一分诧异。一礼道:“既然老太君与两位有要事相商,城璧便先告退。”
老太君摇摇头:“无妨,你且坐在这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老太君这一句话,是在提醒赵无极与屠啸天。连城璧料想不错,他们两人出现在此,确实不为沈璧君。然而若说真的不为,身为男人也说不过去。
然而连城璧甫一踏入门,赵无极屠啸天便言语戛然而止。他们只觉得,大抵天下第一美人,气势也不若眼前少年之盛。
沈老太君这一句话,又将他们拉回了原先气氛。然比之原先,又变化了些许。说不出如何变化,只觉措辞对方都要文艺三分,却又挑不出刺儿来。
大抵但凡在连城璧身边,所有文雅都是永远不够的。
赵无极与屠啸天来意其实很简单。简单到总体概括,大概四字。
——萧十一郎。
一个月前,萧十一郎为一座价值连城的金雕财神坐像,屠杀江南袁家。袁家满门覆灭,只余七岁幼子躲在水缸之中逃脱。赵无极与屠啸天接受袁恒委托,追踪萧十一郎来到济南,终于失去其踪迹。此时两人又听闻沈璧君生辰宴,便前来拜访沈家老太君,作恭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