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娘子-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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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得太猛,他趴在床边猛咳起来。
“……”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陌生的语言,行蕴抬起脸,见他有些愧疚,只好摆手微笑,“没事!我没事。”
“……”
“我——没——事。”
少年挠挠头,拿布巾给他擦了把脸,又回去吃自己的饭。
烛花噼啪作响,夹杂着咀嚼食物的声音。外面非常热闹,酒令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蕴躺回去,盯着房梁发呆。房梁被虫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鸣沙山的窟洞。这里他认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栈,他来时曾住过的。
他还未全清醒,木然地望着那一片虫洞,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虫洞会不会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虫子们也有他这般的爱怨纠葛吗?
不自觉地,他开始数那些虫洞:“一、二、三、四、五……”
数着数着,竟有些困了,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淹没在喧闹声中。
在客栈住了三四天,身体才渐渐恢复。商队要继续赶路了。
晚上,行蕴正对着烛光发呆,突然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奔到门口。难道、难道是小莲回来了?
明知不可能,毕竟情难自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门开了,外面站了一个矮个子的汉人,五短身材,粗声粗气的。这人叫赵基,是商队的向导。行蕴丧气地垮了肩,将他让到屋里。
赵基瞧他满面灰败,遂笑着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难道佳人有约?身子刚好,悠着点儿啊!”
行蕴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过了。
赵基伸手捏捏他的脸,先前僵尸般干涩的面颊已经回复生机,虽然仍苍白消瘦,毕竟像个人样了。他叹口气道:“小兄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遇见了什么事,满口鲜血的,自己一个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见土匪还是别的什么事……”
“……”
“好、好,不说也罢。估计也不是遭抢的,钱袋还在呢。”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行蕴,“这是我们发现你时,落在你身边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是他的钱袋,还有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像。
“钱袋里有十二锭银子,还有三千零钱,你点点。还有那个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们也一同捎回来了。”
“小兄弟,你倒是点点钱袋里的银子,别光看那个雕像啊。点清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么事跟大哥我说说吧,兴许能帮你出个主意。”
“赵大哥……你们为什么救我?”
“呃?!”这算什么问题?赵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气得开口便骂:“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寻死?!遇到什么这么想不开?你死了倒痛快,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人?你爹妈养你这么大,就为了让你跑到沙漠里装干尸?!”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着什么难事,是个男子汉,就得哪儿摔倒,从那儿再爬起来。一死了之算什么本事?老天既然让我们救了你,那就是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
真的吗,还有机会……这次没死成,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行蕴低下头,瞪着手中那尊木像,泪滴在上面,渗到参差木纹中,晕开片片血迹。渗到头面上,便染红了那张桃花脸。
赵基叹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跟我们走,送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横躺竖卧了一些巨大的风化骷髅,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风从身后徐徐吹来,穿过这些风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呜咽。
风里夹杂了少女的哭声。
是幻觉吗?!那哭声、那哭声竟像极了小莲?
行蕴猛地勒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雾里的鸣沙山,还有远处的敦煌城,再无其他。
呆呆地望着天上,泪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侣的孤鹰,徘徊哀鸣。
远远传来赵基的喊声:“看什么呢?快走——”
行蕴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终于策马而去。
风儿吹散了那一声叹息,悄悄地,带来一方红色的丝巾。飘飘摇摇,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归,逐风追日,翩跹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狱,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泼洒满屋萧索。佛殿上,血迹犹在,斑驳地与石板地融为一体。那些曾发生在这里的罪恶,永远也抹杀不掉了。怎么罪恶如此长命,悔恨如此长命?
行蕴躺在大雄宝殿的地上,小莲曾经躺过的地方。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几乎夜夜在这里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间初遇的禅房。也许有一日,她会回到这里敲他的房门呢!
小莲啊……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连一面也不肯再见吗?
十一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个身,让脊背完全贴在地上,石板冰冷无情,刺激着全身的神经。只是,时间长了,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骨肉肌肤,沾染了体温生气,渐渐地温热起来。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满面新泪。
他睡着了。
睡得很深,很甜美。他做了个好梦啊!
他的小莲回来了。披着素色月纱,一身红裙,悄悄来到他身边。满面浅笑,十指生情,穿插在他铺散的发间。
“你的头发终于留得这么长啦!真好、真好……”
这是为你留的啊……为了与你再见,才转世投生……
小莲……别再离开我了……
翻身将她扳倒,俯身上去,静静地吻她。那双唇好热,她总是这么热情似火,爱得铭心,恨得刻骨。凡事都决绝自主,只有在这种时候……竟如新生的婴孩儿蜷缩在他怀里,放弃了主导,放手任他捉弄……从未有过的柔弱无助……这才是真正的她吧!寻寻觅觅,人间天上,不过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托付疲惫的身心,可以不必假装强势、可以释放真正的自己……
小莲……别再走了……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让我做你的依靠、让我做你的丈夫……
小莲……
鸟儿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晨光从窗棂射进来,满室灰尘在阳光下翻飞跳跃。他张开眼,一夜泪水,眼睛已被浸得有些肿。
天亮了。
四周哪有小莲的影子?掀开布衫瞧瞧,裤子还未干透。
原来又是一夜春梦……如此真实的美梦!
佛殿屋梁上全是飞天菩萨,四大金刚,在流云掩映的明镜高堂。那里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薄情寡欲,四方清净。怎么,竟生出小莲这样爱欲强烈的生命?
不不不,哪有什么众生平等的清净乐土?都是顺畅逆亡。说什么普渡众生,原来也不过是变着法儿扩大自己的领土受众,各为其主,十八般武艺悉数登场——对敌人,不服输的,永远都是杀无赦。
曾经坐镇这里的高德大僧不就是吗?
还有那个自幼受尽熏陶,长了一双耳软根的自己……
当然,还有善法堂!
善法堂?!
对了对了对了,怎么没想到呢?
她如此强烈的爱憎,如此骄傲的自尊,怎换得被那样卑鄙残杀?
莫不是……又回去报仇了?!
说什么生生世世,原来,无形中又一次害了她?!
不不不!他抓紧胸口,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
小莲……一定不要去……
不要去——
第8章(1)
谁能帮他?谁能救小莲?!
当然只有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腮边挂着微笑的男人,那个笑起来山明水秀,如江南春水般的男子。
没头苍蝇般,行蕴骑马在坊间乱转,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白衫公子。
策马来到西市,迎面险些撞上一个少年,急急勒紧缰绳,定睛细看。
那少年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白衣,尚未长成的俊脸,眉目间尽是难驯的野性。这不是玉烟先生身边那个唤小飞的男孩子吗?
“小飞!”大喜过望,他急忙跳下马道歉,“对不起!我正有事请你家先生帮忙。”
小飞瞪着他,半天才道:“跟我来吧。”
出西市向东一直走,过了朱雀大街,再往前越过两个坊,便到了高官贵胄们居住的豪宅区。宣阳坊在东市西侧,进了坊门,来到一条街,高门深院的大户,独自占去了半条街。朱漆金锭的大门,门楣上一块乌木金漆大匾,只写了两个字:李府。叩几声门,里面出来个皂色衣冠的家仆。
小飞朝他点点头,指着行蕴道:“来找先生的。”
家仆略一点头,放他们入府。
里面亭台嫣然,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终于来到后花园,花木假山后一片碧波湖沼,盘了几条曲折回廊,湖心一座吊脚小亭,素纱垂映。
玉烟独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一盘未下完的残局发呆。
“先生,行蕴来了。”
玉烟收了神,忙招呼他坐下。
“这里是……先生的府地?”
“不不,这儿是卫国公李靖家的三公子李德颜的别业。我不过来这儿驱邪治病。”玉烟抬眼笑笑,又道,“找我有事?”
“对!想请先生带我去找小莲。不久前我带她到敦煌,她幻回人形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等了她很多天,起初怕她不原谅我,所以避不见面。现在我又怕、我又怕她回去找善法堂。先生!请你带我去见她!”
“你当初执意让她恢复人形,为何没想到这层?”
“我、我……”
“你又没想到?你又不知道?”玉烟轻笑两声,随手抓把棋子甩到湖里,一阵黑白交错的急雨,惊得鱼儿四散。行蕴又惊又羞,直直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窥得天地玄机的天人,真正的“天子”,皇帝在他面前还要俯身祈祷跪拜。也许,最初的最初,从经行寺西配殿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时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桃花劫,桃花债。
小莲的死让自己明白了一半,如今才悟得另一半。
他是她的桃花劫,所以,他贝她一笔桃花债。
原来还是一场赌局——他们都赌上了自己的真心。满盘局势,他们各自只看清半局,只有这个赌局外的旁观者看清了一切,左帮右补,指点江山。
“行蕴,那日我带你去找小莲时曾说过,生路没有,死门却有一条。如今这死门还未过呢。你若想重新赢得她的心,必得过这死门,你还想去吗?”
当然想当然想。行蕴内心狂喊着,突然给玉烟跪下,俯身便磕头,声声带响。
“先生!我只要去见她。我不要她再因为我的无知,再被我害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以后可以开心地活着,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能够知道我的心……足够了……那就足够了……”
玉烟扶起他,为他整了整衣冠。
这一段孽缘牵牵扯扯了二十多年,多苦少乐,连他这看的人都嫌累了。他叹口气,从后推了行蕴一把。小飞早现出本相,接住他冲天飞起。
待他们飞远了,玉烟才踩云彩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