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的网-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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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看着他,他在抽烟,和我一样,等待机场车。我已经看到他了,可是我喊不出他的名字,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想我要窒息了,我张着嘴,就快要喊出他的名字来了。我见到了他,我才知道,我还是这么地爱他,我还是这么爱他。
我的通道口已经打开了,我必须要走,不得不走。
幸福终于看到了我,他扔了手里的报纸,那些报纸散了一地。他喊我的名字,横跨那些栏杆,向我跑过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还有很多人站在机场车上等我,他们将要和我一起去三亚。
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飞快地逃走,我太匆忙,行李箱都翻过去了,我不管了,我跑起来了,我跳上了车,车开动了。
幸福最后看到我的样子,就是我拖着箱子逃跑的样子。
也许就像我们的关系,我不得不走。我走了。
我一进房间就哭,我哭了整整一天,天都暗了。我打电话叫送餐,那时候已经很晚了,电话那边问我要什么?我说我要什么?他们很人情地等待着。我说,对不起,给我一盘沙拉吧。什么沙拉?他们固执地问。厨师沙拉吧,我说。
一个月前,在幸福煮饭的时候,我做了一次沙拉。我会做一手漂亮的水果沙拉,我一直都以为哪个男人吃过了我的沙拉就会娶我,就如同我以前认为煲一手靓汤,就会牵住男人的心。我总是犯错误。
我给服务生小费, 他说他不要,No tips。我坐在床上吃我的沙拉,看电影频道,我在石家庄的时候也坐在床上看电影频道,每一次我看完电影,都得结束些什么。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我又让服务生送一瓶喜力啤酒来,可是他送来了一瓶科罗娜,我也不埋怨他,我想是我的发音有问题,我的口语实在是太糟了,中国人和不是中国人都听不太明白。
我就把那瓶啤酒藏在睡袍的大口袋里,然后下楼,去海滩。
有人站在游泳池旁边,他告诉我现在海滩上很冷,我不理他。
我坐在海滩上,我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我想找到我的水瓶星座,可是我找不到,我不懂那个。然后我开始喝啤酒。我的电话一直在响,我看一看上面的号码,一个都不接。十二点,我的电话上显示了一个很奇怪的数字,我知道那是一个国际长途,我接了,是我的非洲男朋友,他说他在巴黎,他很想我,他会很快回来,娶我。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了,你不用回国,你就呆在你的喀麦隆或者肯尼亚吧。他说你怎么了?他说他不喜欢非洲,他不会永远都呆在那儿的。
我咳嗽。
他说你喝了酒了。
我说,我没事,我们分手吧,你不用娶我。然后我关掉了电话。
我在床上醒来,我头痛欲裂,我已经记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我头痛得厉害。我想起来我把电话忘在海滩上了,我立刻起床,去海滩。
我没有找到我的电话,我想它也许被海浪卷走了,也许是被工作人员收走了,最好的可能是被人收走了,这个五星级的度假酒店,一定会有人收拾海滩。
我坐在遮阳棚的下面,想让自己彻底醒过来。我想我已经把所有卖书的钱都花完了,这五个月,我所有的版税,一分钱都没有剩下,我得重新开始写作。
一个淡黄头发的小男孩跑过来,问我午安,我也说午安。小男孩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Jill,你叫什么?他说他叫Jack,我说你很可爱。他笑了一笑,说,Jill你很不快乐。我说没有啊,我很快乐。Jack说是啊,这里有太阳,海,沙滩,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们没聊几句,Jack说他要走了,最后他祝我这个女孩快乐,我就确实快乐起来了。我喜欢女孩那个词,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回去,做一个女孩。
我回房间刷牙,洗脸,然后去餐厅吃饭,我看到了Jack,他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他们给他要了一个椰子盅,他正在研究里面的东西,我就想起了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我吃完饭,在大厅买了一件手织的筒裙,那个织挂包和筒裙的女孩子,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每天都在那儿上班,她的身体真柔软。
然后我去前台要了一张纸和一个信封,我趴在大堂副理的大桌子上写字,没有人问我问题,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穿旗袍,而这里所有的酒店服务生都穿大花薄衬衫,戴花环。一件衣服,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遭遇。
我写“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写完,我交给前台寄出去,前台的男孩子很帅,他说没问题。我点头,走开,我走出去一两步了才回头,我问他没有人捡到手机交到前台? 他说什么型号什么颜色的手机,我说松下500,宝蓝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果真掏出了我的手机,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用了很多年的机器,它很老了,可它是我爸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爸给我的爱,如果真丢了它,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还有那台电脑,它们都是生日礼物,每一年我都会得到非常昂贵的生日礼物,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我惟一带出来的两样东西,就是电脑和电话,可是我砸上了家门,我还恨恨地说,我会自谋生路,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我没敢说,我会回来的,我成为了一个作家以后,我会回来的。
我在四岁的时候听我的提琴老师说,她十九岁离开家门,她绝决地推开门,一只脚踏出门外,又回过头微笑着说,我回来的那一天,就是我功成名就的日子。
我四岁,我望着她,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愤怒青年,门板碎裂着,而主角又幻变成了我自已,我想我长大了以后,一定也要那么干一回。
而我的提琴老师,她没有实现她的梦望,她很快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又被那个男人抛弃,那个男人每天都打她,打得她终于答应离婚,她不再拉琴,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一间小阁楼里。很多年以后,她的家人终于让她回家了,她的母亲在电话里流眼泪,回家吧,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给你找了个人嫁,你回来吧。
她回家了,可是她永远都不再拉琴了。我的最后一课提琴课,拉的是《罗德二十四首随想曲》第24页,Allegro brillante,我永远都记得。
我没有想到,长大了以后,我真的成为了一个愤怒青年,像她那样,重重地砸门,可是我与家庭绝裂,我微笑不起来,我每走一步,眼泪都洒在地上。
只有真的离开了家,才知道,做一个愤怒青年的代价,是那么地惨重。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多么希望是一场梦啊,我可以在梦醒以后,把眼泪擦干,一切都回到从前,像我的童年,只要给我一架玩具飞机,我就可以飞。
于是我希望我能够在梦里回家,可是我梦不到,每天早晨,我的眼泪都会把枕巾弄湿,可是我回不去。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可是我的梦不让我回家,我一直都在幻想,我可以回家。
而我一直带在身边的,电脑和电话,还是我爸的爱。
如果不是大厅里竖着醒目的No tips的大牌子, 我真要掏出点什么来表示我的兴奋了。我以前在自己的小说里说念儿从海口回来就有了掏钱包的恶习,现在我有些明白是为什么了。
我回房间拿了几本杂志就又下楼了,去海滩。
我看到很多人在太阳下睡觉,他们睡得很香甜,我很高兴,如果每个人都睡得着,吃得下,不需要酒精和药,多么好。
我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张空床,我躺上去,舒展了自己。太阳多么美,伞都是多余的,我听着海说话的声音,心里安静极了。
我很少见到海,我们那儿只有园林,小桥小水,所以我总是不明白,阳光,沙滩,音乐,好心情,什么意思?念儿住在海口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她说不出来,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
想要享乐,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的艰难。
我睡着了。
我把所有的饭厅都吃了一遍,我没有像在鼓浪屿时那么嚣张,请他们端奇怪的动物出来吃,这里的菜都是很贵的。
我走的那天,碰到了那个交还我手机的前台接待,我告诉他,我前几天坐在床上吃沙拉的时候,一个小蛇果滚出盘子,掉到床底下去了,我没办法弄它出来,我的手不够长,可是你们得把它弄出来,不然它会在床下暗暗地腐烂。
他笑的时候很上海,脸上出现了酒窝。
我回到广州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雅雅打电话给我,说,来我这儿住吧,他有事出门了。
我说不用了,我已经订了房间,我只在广州住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飞回去。
雅雅说你别这样,我们都几十年了,你在广州过千禧夜吧。我说我要回家去过千禧夜。
我一个人,逛了逛天河城,那个卖小猫的人还在,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看了看我吃过饭的湘菜馆和上海菜馆,还有一些我去过但是不知道名字的菜馆,我发现我很熟广州,我去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可是我不愿意再看到它们。我不是一个广州女人。
夜深了,我叫了车,我说师傅,请载我去一个有趣的酒吧吧。
他把我带到了海印,有大湖,很多人在寒风中吃烧烤,他们都抬起头来看我,我穿着短旗袍,裸露着腿,我的鞋跟太高了。
我重新叫车,那个司机载我去了一个新酒吧,里面有一个大电视机,我看到了“美在花城”的选美比赛,他们都披挂着绿颜色的鱼网状薄纱,走来走去,我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不好笑,我不想笑。
我再一次叫车,这次我和出租车在广州游来游去,我们游得太久了,后来司机都很不耐烦了,他说,靓女,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冷冷地说,别叫我靓女,我不是广州人,我不适应你们的语言习惯,我们去和平吧。
我看到了寻欢,他还坐在那张桌子上,像上次一样,我喝酒,他喝木瓜珍珠奶茶。这次寻欢问我是做什么的了。
我说我是一个歌女,来广州发展,想签一个唱片公司,可是他们都不要我。
寻欢说,小念,也许我能帮你。
我说,你是做什么?寻欢说,你会知道的。
寻欢又问我在哪儿唱过?我说我没唱过,但我会拉小提琴,我基础很好。
当我说自己是一个歌女的时候,我真的很像一个歌女,我穿着银色的旗袍,银色的高跟鞋,好像马上就要上台去卖唱一样。
我喝醉了。我开始呕吐。
寻欢说我需要喝一杯热红茶,然后他带我换地方,他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他把我压在身下,他吻我。我推他,我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推他,他像一座山推也推不掉,后来我闭上了眼睛,我就看到了幸福的脸。
寻欢说对不起,然后他放开了我。
我捋我的头发,它们乱了,我说让我走。
他说小念不要走,我想和你做爱。
我很茫然地看他的脸,他很帅,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我看到他的房间里有很多书和电脑,我说你是做什么的?寻欢说他活在网络里,写字为生,他宁愿活在网络里。
我就惨淡地笑起来了,我说我很崇拜你们写字的人,你们品格很高尚,可是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