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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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年青的少爷班,总有点不大安分的地方;他们常在什么四宝那里打牌胡调,我也知道一点。恐怕这里头也有恂如的份。不过,嫂嫂,他这种逢场作戏,你也只好马虎些;你越顶真,他越怄气,那又何苦来呢!”
“嗨,如果是不三不四的女人,”恂少奶奶顿住了,定睛瞧着婉小姐,似乎正在斟酌措词,终于惨然一笑道,“我也犯不着放在心上!这一点道理我也还能明白。再说,婉姐,你刚才不是说得再痛快也没有:如果他在外面结识了什么混账妇人,瞒我倒容易,可没法瞒过你——是么?我不是瞎疑心,活见鬼;可是,婉姐,我这话不好说呀,我哪能这样冒失,不知轻重?”恂少奶奶又惨然一笑,便低垂了头。
婉小姐一听这话中有话,这才悟到恂少奶奶先前的闪烁态度大有讲究。她凑近一些,抓住了恂少奶奶的手,小声问道:“难道恂如在外边勾搭上了什么人家人,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么?”
恂少奶奶慢慢抬起头来,朝婉小姐看了一眼,轻声叹着气只说了半句,“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家呵……”便又缩住,忽然苦笑了一声,手扶着婉小姐的肩头,很恳切地说:“婉姐,你自去问他罢!他相信你,敬重你,说不定还有几分怕你;婉姐,你自去问他罢!”
这几句话,婉小姐一时竟辨不明白是真心呢,还是讥讽;她脸红一下,只好含糊答道:“嫂嫂,你又来开我的玩笑了。现在恂如是人大智大了,有些事连妈都不肯告诉,何况我是姐姐!……哦,那边屋角上已经没有太阳,我们下去看看老太太姑妈她们罢。”
她们刚到楼下,就听得那边腰门口有一个男的和女的在说笑。婉小姐耳尖,早听出那女的是自己家里的阿巧,便唤道:“阿巧,你来干么?这么高声大气的,没一点规矩!”阿巧涨红着脸,低头答道:“姑爷要我来伺候小姐回去。”
“用不到你,”婉小姐一边走,一边说,同时又用眼光搜索那男的,要看明那到底是谁。可是那男的早已溜进东院去了。婉小姐和恂少奶奶也进了东院。将到那中间的小客厅,婉小姐这才回头吩咐跟在后边的阿巧道:“赶快回家去,我有老陆妈陪伴,用不到你!”
恂少奶奶看着阿巧的后影,向婉小姐笑道:“阿巧这丫头长的越发像个样儿了,就是矮了一点。”
婉小姐也笑了笑,便走进那小客厅。
恂如正在老太太和姑太太面前读他刚写好的那封信。“姑妈再想想,”恂如说,“还有什么话要写上去?”
“没有了。不过,好像你还没提到祝姑娘的事。”
“啊,怎么就忘了!”恂如转身就走。
他退出小客厅,越过天井,便进了对面的书房。不先补写那忘了的事,却从书桌上抓起扇子来扇了几下,又翻出他用自己口吻写给良材的另一张纸,看了一遍,又涂改了几个字。觉得还有许多意思都没写,而写了的又未能表达胸中郁积的深微曲折,他皱了眉头,拿着那张纸只管发怔。
“妈说,要是祝姑娘不能马上来,就托姑妈家的老苏找一个替工来也行。”少奶奶在门外探身进来这么说。
恂如吃惊地抬头一看,实在并没听清少奶奶的话,但料想又是来反复叮咛,便用厌恶的口吻答道:“都写上去了,都已经写了!”
“怎么,都写了?”少奶奶款步进来,就在书桌旁边站了一站。“这是妈刚刚想起了,叫我来跟你说的;就怕老苏尽管去催,那祝大还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不放祝姑娘来……”
“得了,得了,”恂如顿足,截断了少奶奶的唠叨,“有这样噜苏,顶好你自己去!”
“怎么又怪上了我啦!”少奶奶生气地转身,却不出去,反走到靠墙的椅子里坐下,“我是传妈的话。你嫌噜苏,自己跟妈去说去!”
恂如不理,抓起笔来,在纸尾写道:“古人云:度日如年,又云,如坐监牢,呜呼,我今乃亲历其境矣。”掷笔叹口气,方觉得胸口那股气略平了些。他拈着纸沉吟,觉得“监牢”的比喻颇为确切,少奶奶便是个看守人,她那对阴凄凄的眼睛,时时刻刻不离开他。正这样想,忽听得那“看守人”冷幽幽说道:“老太太要给许家的静妹妹做媒呢!”
恂如的心头像扎了一针。不暇思索,当即反应似的顶一句道:“关我屁事!”可是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安知这不是少奶奶捏出来试探他的?他正待改口,装出不在乎的模样来,少奶奶早又抓住这隙缝进攻道:“嗨,怪了,谁说关你的事?你瞧你急得什么似的!哦,我不该多事,老太太也不该多事,是么?”
这可把恂如怄急了,他转脸盛气对着少奶奶,正想责问她老说这种话中有话的冷言冷语是什么道理,少奶奶已经站起来又加一句:“放心罢,也还没有定规呢!”说完,翩然夺门而去。
四
老陆妈提了个马灯,照着婉小姐在“备弄”里走。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清脆的回响。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两声。婉小姐有了几分酒意,自觉得步履飘飘然,时不时问老陆妈道:“你看我醉了罢——没有?”
“备弄”走完,过一道角门,将进二厅,婉小姐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回头问身后的“木头”施妈道:“阿寿呢?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不是他来开门的?”但又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问你赛过问木头!”
施妈瞠直了眼睛,一声不响,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灯,然后捧过一个小小的白瓷盖碗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这三间厅,是婉小姐平日处理家务的地方。楼上空着,只那厅后的边厢里住了阿巧和施妈。当下婉小姐就在方桌边一个太师椅里坐了,拿起那白瓷盖碗,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凝眸望着。当施妈点着一盘蚊烟香放在方桌下的时候,婉小姐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随手揭开了那盖碗的盖子朝碗里看了一眼,却又不喝,曼声说道:“陆妈,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到那边去帮忙呢。”端起盖碗来,连喝了两口,忽然眉尖一蹙,这当儿,阿巧悄悄地踅出来,在婉小姐身旁一站,便拿扇子轻轻给婉小姐扇着。婉小姐只当作不见,只对那站在窗前的施妈说,“拿一杯清茶来。”但又重复想了起来似的问道:“哦,阿寿呢?”
施妈瞠直了眼睛,还没回答,那阿巧却低声说道:“在后边打扫院子………”
“谁叫他这时候到后边去打扫什么院子?”婉小姐把脸一沉,喝住阿巧,“白天他在干些什么?我才走开了一天,你们就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阿巧吓得不敢再做声。原来婉小姐立下的规矩,天黑以后,男仆不许进后院子的门。那施妈,若无其事的捧了一杯茶来,慢吞吞说道:“少奶奶——去叫他来么?”
婉小姐不答,侧转身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说,“全是你在那里作怪罢!”阿巧低了头,手里那葵扇却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白瓷罩洋灯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在这时候,阿寿来了,畏缩地偷看了婉小姐一眼,就往角门走,但一转念,便又站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厅外院子里,唧唧喈喈的秋虫声,忽断忽续。厅内,只有阿巧手里的葵扇偶尔碰在太师椅的靠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婉小姐捧着那盖碗,也不喝,好像在那里考虑一些事情。阿寿怀着鬼胎,只觉得婉小姐的尖利的眼光时时在他身上掠过。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小在黄府上长大,本来颇为乖觉,善于窥伺主人们的喜怒,十年前他的父母还没亡故,还在这府里当差的时候,阿寿就得了个绰号:“少爷肚里的蛔虫。”然而自从少奶奶进门以后,这条“蛔虫”也就一天一天不灵。少爷的喜怒变成了少奶奶的喜怒,而少奶奶的喜怒呢,便是从小伺候她的阿巧也摸不清楚。
“怎么今天这燕窝汤味儿不对,”婉小姐又在盖碗里呷了一口以后,咂着舌头说,回眸看着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么这样发腻!“她放下盖碗,拿起那杯清茶来漱口。趁这机会,阿寿挪前一步说道:”少奶奶,今天买菜的账,报一报……“看见婉小姐微微一颔首,于是阿寿便按照每天的老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来,一边看,一边念着。
婉小姐半闭了眼睛,似听非听,但心里却在核算阿寿嘴里滚出来的数目字。一下子,阿寿报完,将那字条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条看了一眼,就说道:“明天照今天的样,也行。虾子要是没有新鲜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爷起身得早,午饭该添什么菜,到时候你自去问他。”
婉小姐说一句,阿寿就应一声,但听到最后这两句,阿寿的眉毛蓦地一跳,抬起眼来偷看婉小姐的脸色,心里想道,这话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回头当真我自去问了少爷,她心里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却看见婉小姐又说道:“你去看看财喜那条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钱家庄。”
“得空,得!”阿寿连忙回答,笑逐颜开,好像他就是那个船家。“刚才我还看见财喜坐在桥头的小茶馆里,不曾听他说起明天有生意。”
“哦,刚才?”婉小姐把脸一沉,“可是刚才你不是在后边院子里打扫么?”
“那——那还要早一点。”阿寿忸怩地分说,他那张方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婉小姐没有话了,他又大着胆子问道:
“明天是,少奶奶自己去钱家庄罢?”
“你问这干么?”
“不——嗯——”阿寿连忙分辩,“要是少奶奶亲自去,我得关照财喜,先把舱里收拾得干净一点。就是茶水罢,他也得另外买些好茶叶。还有,是不是在船里用饭?……”“你叫他都准备着就是了,”婉小姐不耐烦地喝住了阿寿,“要他早一点,当天要打转回呢!”
阿寿连声应着,料想再没有吩咐了,正要转身退出,婉小姐却又说道:“阿寿!这个月里,大街上那几间市房,怎么还不交房租来!你去催过了没有?”
“催是催过的,”阿寿脸上摆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那家兴隆南货铺子赖皮得很,说房子又漏了,要我们去修。”
“你怎样回答他们的?”
“我说,下次遇到下雨,你们找我来看一看,要是当真漏了,我去回报少爷少奶奶,自然会来修的;可是我们修房子是修房子,你们交房钱是交房钱,不能混在一处说。”
婉小姐微笑点头。阿寿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同时又瞥见婉小姐背后的阿巧掩着嘴笑,又做手势,似乎说,你还不走?阿寿又等了一会,见再没有事吩咐他了,说了句“那么我去找财喜去”,转身便走,刚到了角门,可又听得唤道:“阿寿!”他回身站住了,看见婉小姐手里端着茶杯,方桌上那洋灯的圆光落在她脸上,照见她两眼凝定,眉梢微翘,似乎在想什么事。阿寿又感得惶恐了,而且婉小姐背后的阿巧又偷偷对他做了个手势。这当儿,婉小姐恰就侧过脸去,瞥见了白粉墙上那两个手指的大影子。阿寿不禁心一跳,幸而婉小姐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说道:“明天,老陆妈还得到张府帮忙去;阿寿,你得好好儿做事,莫再忘了我定下的规矩!”
阿寿连应了几个“是”,正想解释一两句,婉小姐已经站起身来,一面吩咐施妈打洗澡水,一面就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