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摇晃的中国-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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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各派纷纷大开香堂,广散海底,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一时间,街上为非作歹之事,都归在洪门的名下了。不少人打扮得一如戏剧中的武生,一身夜行衣,帽子上还有一个绣球,以为这就是汉官威仪。革命党另一位加入洪门的大佬谭人凤,见状意欲整顿,提出《社团改进意见书》,还没等实行,办公处就吃了炸弹,只好赶紧走路。
另一个大开香堂的地方是陕西。参加起义的会党中人,跟新军混编成为民军。民军的编制跟新军一样,旅团营连排。但是,会党的组织,实际上取代了军队编制,香堂才是士兵们真正的组织。内八堂,外八堂,山主,军师,洪棍,老幺。红旗,蓝旗,黑旗。不进山寨,在军中就混不下去。当然,最有创意的当属会党首领张云山,他自拟一官衔曰:见官大一级,听调不听宣,天下都讨招兵马大元帅,比个临时政府的大总统还大。这样的官衔,大概只有戏里才有,也只有哥老会的龙头大爷才打得出来。
这样掺和了会党的革命,热闹固然热闹,可是不仅乡绅不高兴,老百姓也受不了,外国人更是感到愤怒。陕西革命后成了哥老会的天下,在外国神父的描绘中,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不仅满人大量被杀戮,连一般平民也难幸免,甚至一些传教士也被侵犯。革命党人拼了命保护教会,但也保不住。所以,湖南的俩都督被暗杀了,其他地方的会党,也被先后整掉了。只有陕西的会党比较顽强,但是也在压力下自我收敛,一直捱到袁世凯出手,陆陆续续才进了山,变成了职业刀客。没等袁世凯出面,先后响应武昌起义的各省,会党不是被新军挤到边上,就是被原来咨议局的人赶走。害得洪门在革命后,对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大为不满。后来洪门成立政党,居然奉孙中山的叛徒陈炯明做领袖。但是,反过来,革命党也受累名声大坏。在很多人眼里,会党和革命党没有分别。
中国的革命,流民的确是一股力量。但是,依靠这种力量,革命就难免变成了一场毫无秩序的大集。热闹,但也麻烦。让革命变得毫无秩序,使革命者毫无纪律,招人反感。自然,也就没了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后来袁世凯对革命党开刀,号称有半壁江山的革命党人,不旋踵就土崩瓦解的缘故。
【苏北之一:一场被清兵逼出来的革命】
苏北的盐城,现在是因做过新建的新四军军部而闻名,属于第二层次的革命老区,当下已经变成苏北明星级的中等城市。但是在清朝末期,这个小城市,既不当要冲,也不怎么富裕,藉藉无名,所以,革命到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理它。本地没有革命党,外面的革命党也不屑来。江苏巡抚程德全宣布独立,两江总督张人骏还在顽抗,两边都没有心情管一管盐城,一任其自生自灭,自求多福。
但是,革命和反革命的不管,不等于所有人都不管,打盐城主意的人,还是有的。革命来了,天下大乱,对于当地,就意味着没有秩序,没人管了。凡是这种时候,就会有人趁机弄点事出来,浑水摸鱼。当时,当地没有正规军,只有三个缉私营,驻扎在城外,一个水师营,两个步兵营。其中一个步兵四营人数最多,枪械也比较好一点,其他两营,均唯其管带马首是瞻。这种缉私营,多半由绿营改编,旧军队积习很重,兵员世袭,世代为兵,与社会隔绝。一有战事,作战无心,抢劫有份。革命来了,对他们来说,等于发财的机会来了。武昌起义之后,他们对当地的绅商提出两个要求,一是筹发以前的欠饷,二是从此以后发双饷,理由是世道太乱,他们维持地方治安比较辛苦。当然,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呢,也没有什么,苦就苦一点了,只是他们没准就约束不住自己的部下了。这样的威胁,傻子都知道是啥意思。
原本是保护地方的驻军,在这乱世,成了威胁地方安全的定时炸弹,说炸就炸,引信在人家手里控制着,不给贿赂,人家就要进城开抢。怎么办?什么法子没有,盐城的绅商们只好答应。盐城虽然也算一个小商埠,但却不富有,所需款项,只好由商会出面,向当地的裕宁官钱局借贷,不仅发了此前的欠饷,还按期给这三个缉私营的“匪兵”发双饷。平时还小心伺候,殷勤招待,不时地犒赏牛酒,以求稳住军心。
但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了局。一方面,缉私营的胃口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借贷数额越来越多,官钱局也快干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局势才能稳下来呢?一旦钱没有了,盐城的祸也就到了。于是,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之后,盐城绅商马上派人去南京请愿,找到临时政府的陆军部,要求派兵来镇守。但是陆军部也是个空架子,调不出兵来管一个小城的事儿,就把请愿者推到江苏省政府,省政府也没办法。他们去找名绅张謇,但也不得要领。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他们在路过扬州的时候,去找了盐枭出身的扬州都督兼某陆军司令徐宝山,献上礼物,要求徐一定要帮盐城一把。江湖出身的徐宝山倒是一口答应,包在他的身上。
代表们回到盐城之后,左等徐宝山不来,右等也没个信。实在没辙了,情急之下,大家一起商议,三个臭皮匠,真顶一个诸葛亮,最后居然憋出来一个假革命的招儿来。他们找来几个面孔比较陌生的人,剃光了头,扮作革命党(其实革命党并不剃光头)。这时候,就用得着炸弹了。连夜着铁匠铺赶做了一些假炸弹,每个假革命党身上挂满炸弹,上街行走。放出话去,说是外面的革命党来了。接着开光复大会,各色人等上台演讲,煞有介事,演说革命,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但这种荒僻的小地方,谁又能辨出真假?台上假革命党手搭在假炸弹上,四旁站立,一脸杀气。大会之后,宣布成立新政府。一时间,所有的消息都表明,一场外来的革命已经在盐城发生了。不仅如此,新政府还从监狱里提出来两个据说不老实的囚犯,当场处决,杀鸡给猴看。还成立了民团,巡防城区,当然,领头的,必须光头而且挂上炸弹。
显然,这一场革命戏,是专门演给缉私营看的。缉私营敢于讹诈盐城绅商,但对于革命党却不明里就。他们原本就是半警半军的地方部队,由绿营改编而成,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唬人有余,真打则没戏。听说革命党进了城,而且还有炸弹(当时,炸弹就是革命党的标志)。关于炸弹威力的传说,他们也略知一二,就更是害怕。虽说还有点将信将疑,因为毕竟没听说过外面的人进来。但从此不敢轻举妄动了,银子也不敢要了。
假革命的空城计这样唱了一阵,眼看要露馅了,在这时候,也许是出于扩张势力的需要,坐镇扬州的徐宝山亲自带兵来了,呼啦啦,收缴了缉私营的武器,士兵遣散,把个为首的管带带走审讯,盐城的威胁,彻底消失。憋了好久一心打算发国难财的缉私营,最终也没有用武之地。假革命也就以假做真,做起了新政府。所有的头面人物,官照做,一切如旧。唯一的变化,就是原属淮安府的盐城,暂时归了扬州,变成扬州一块飞地。
辛亥革命各地的独立光复,盐城属于独特的一种类型。虽然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但也反映出当时的中国,一些地方对于革命的真实态度。这些没有革命党渗透,也没有经过革命宣传影响的地方,对于革命,其实是有抵触的。但是,革命还是来了。最糟的是,清朝抛弃了他们,革命党却也不来。暂时的真空,给当地的兵匪提供了作乱的机会。当地绅商不知革命,也不喜革命,但为了应付这种无妄之灾,却还只能借助革命的假戏,唱一出空城计吓住觊觎者。
【苏北之二:杀吾仇者吾君也】
位于江苏北部的海州,即今天的连云港,在清末地位相当特殊。一方面,它是一个直隶州,直接归省管。但是它又位于江北的最北边,接壤山东,而清末习惯上,江北自成体系,居民风俗习惯,跟山东南部更接近。所以,它跟江北其他地方走得近,江北提督也能管得到它,而居民则跟山东来往密切,连说话都跟山东更接近。相反,江苏省府对它倒是不大管,有点鞭长莫及的感觉。海州濒海,是个出盐的地方,盐业为其大宗出产。因为有了盐,相对于江北其他城市,要富裕得多。而盐业则地方官管不着,归在扬州的盐运使管,但出产在自己的地界的物产,地方多少能分润一点好处。由于被远隔在江北之北,海州的风气很不开通。苏南、苏中政治上的诸多热闹,海州都没有份。教育也相当落后,新政之前,科举就不发达,一个贡生,在这里就是老大了。新学堂倒是有,但没什么名气。上海的报纸,基本上辐射不到这里,在长江三角洲地区流传甚广的革命党宣传品,在这里,即使想看也看不到。
武昌起义爆发时,此地的军事力量有三股人马。一股是绿营,世袭为兵的一群老弱残兵,只有几条破烂洋枪,剩下的都是大刀长矛。还有就是知州的护营。按道理,一个小小的知州,没资格有护营,但是此地盐多钱多,知州可以借机自己招募私人武装,天高皇帝远远,也没人深究。清末最后几年,地方军政分隔的体制已经被打破,有钱的地方官,为了控制地方,剿灭匪盗,多半成立自己的护营,俗称“小队子”。护营的武器要好些,但没有人训练,战斗力也不成。唯一像样的是盐防营,这是一只归盐运使管的军队,专门抓私盐的,所以,不仅枪械精良而且能开枪打一打(因为私盐贩子多半有武器)。革命一来,民变蜂起,民间豪强拉起队伍,有的打着革命旗号,有的则没有。但大都没有大志,进攻州城,只是守着道路打劫,让海州的交通变得十分凶险。海州没有粮食出产,吃粮全靠进口,而盐也要外运,所以,交通受阻,对海州威胁很大。
暂时独立的山东巡抚孙宝琦和已经独立的江北都督蒋雁行都给海州打电报,通报状况。海州知州见状只好召集当地绅商开会商议,海州要不要独立。可惜,这个地方的绅商,都不知道革命是个什么东西。尽管知州已经暗示,自己也是汉人,但大家支支吾吾,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一位老贡生说了一句:“杀吾仇者吾君也”。然后发表一番演说,说现在海州最大的威胁是匪患,谁能把匪患给灭了,我们就跟谁。这样的“政治正确”而又功利主义的提议,有谁能不赞同呢。于是,大家应和。既然绅商们是这样的意见,那么恋栈不肯走路的知州一想,如果我能剿匪,不就可以继续干下去了吗?所以,会后他马上着手扩招自己的护营,积极联系绿营,准备剿匪,打通运盐的道路。
然而,知州和绅商们的一厢情愿,很快就落了空。他们忘记了,扬州的盐运使已经溜了,扬州方面,好久没了联系。手里有枪,而且富有战斗经验的盐防营,兵员都是外来人,手里有枪,年纪轻轻的外来汉子,在无人管控的情况下,很容易变成卧榻之旁最危险的敌人。结果,不仅城外的匪没剿成,装备精良的盐防营反而炸营反了,一天夜里,他们突然打进城来,打开监狱,放走囚犯,然后大抢一通,商铺、州衙一概没能幸免。知州新招的兵,也跟着起哄。护营和绿营,老实待在营里,既不敢出来起哄,也不敢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