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3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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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却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骛,见得胸有定见,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就已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等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里。
但是,突然之间,见皇帝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人,德馨的长女。
“皇帝!”
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慈禧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真象迅雷一样,将好些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惊,差点将玉如意摔落在地上。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来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太后,脸色发青,双唇紧闭,鼻梁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块肌肤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着瞪得特别大的那只左眼,形容益发可怕。
虽然如此,仍可以明显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边。于是皇帝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下头来,看都不看,将一柄如意递了给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有面子。换了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亦许当时就会哭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而仪节不错,先撩一撩下摆,跪了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谢恩。”
皇帝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的“站起来”,只管自己掉转身去,走回原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得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郁还是扫兴?然而她考虑利害关系却仍能保持清明冷静,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儿,还是存着个心腹之患。文宗当年对自己及丽妃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念到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
“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姊妹。”
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绿头签,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位小姐被摈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对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里。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后、皇上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能形诸颜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福锟原是预备了一套话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与皇帝叩贺大喜。见此光景,心知以少开口为妙,只跪了安,带着原来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宫吧!”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什么人也不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后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说,“坐软轿吧!”
慈禧太后无可不可地坐上软轿,照例是由皇帝扶轿杠,随侍而行。李莲英趁这当儿,退后数步,悄悄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黄天福一拉,两个人轻轻地掩到一边去交谈。
“你看看!”李莲英微微跌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实在没有想到。”黄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早知道万岁爷一点都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我不管怎么样,也得提一句。可是,谁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极处了。闲话少说,你赶紧预备如意。”李莲英说,“你伺候万岁爷换衣服的时候,提一句,千万要多装笑脸。”
※ ※※
照旗人的规矩,呈递如意是晚辈向长辈贺喜之意。因此,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献如意。由于有此一场绝大的意外,黄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储秀宫之前,就预备了一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宫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寝殿更衣,黄天福趁这当儿将李莲英的意思,说知皇帝。都预备妥当了,才告诉李莲英去回奏。
“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太后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自己飞得远远儿的?”
李莲英不敢接她的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请老佛爷让万岁爷尽了孝心,就见军机宣懿旨吧!”
这句“外头都在听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迟,可能会引起许多猜测,化成离奇的流言,教人听了生气。
因此,她接受了李莲英的劝告,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皇帝便满面含笑地踏了上来,先请安,后磕头,装出欢愉的声音说:“儿子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皇额娘赏收。”说着,从单腿跪在一旁的黄天福手中,连盒子取过如意,高举过顶。
“难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说。
语气与神态都显得冷漠,而且也没有接纳皇帝所献的如意。荣寿公主看不过去,踏出来拿起如意,强纳在慈禧太后怀中,才算消除了快将形成的僵局。
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额娘好好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传懿旨,撤书房吧!让漱芳斋的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的压力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衣”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后。”
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庄”字。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
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衣,赶到储秀宫,奉侍慈禧太后临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休息了一会,然后出殿,传旨开戏。
这天的戏,依然是以传宣入宫当差的“内廷供奉”为主,安排戏目,分派脚色,都由立山提调。戏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爱好,更因为事先已得李莲英的通知,说慈禧太后这天不太高兴,当差要特别巴结,倘或出了差错,很难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嘱咐后合,格外“卯上”,他说:“各位备必捧一捧我。我心里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园的护法。有他这句话,没有人敢轻忽,出得台去,个个大卖力气,唱得精彩纷呈。两出小戏下来,慈禧太后为了立后惹来的一肚子气,已经消掉了一半。
第三出戏上场,开始传膳。向例安排在这时候的一出戏,总比较差些。因为传膳的时候,食盒络绎,御前奔走不绝,加以顾到口腹之奉,总不免忽略耳目之娱,有好脚色也错过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的一出戏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认得扮曹操的花脸叫李连重,扮陈宫的却未见过。因为正在进膳,便未问起,那知一上场四句盖口的摇板,将慈禧太后听得停箸注目。扮陈宫的生得一条好嗓子,宽窄高下,随心所欲,听来痛快极了,尤其是第四句“见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个闷雷似的,殷殷之声,久久不绝,令人既惊且喜。
“这是谁啊?”慈禧太后问李莲英。
察言观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赏此人,便有意照应立出,让他来献一次功,“是立山找来的,奴才只知道姓孙,原来是有功名的。”他说,“要问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诧异,“怎么唱了戏呢?你找立山来,我问问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还跪在那里听候问话。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词色,吩咐他站着回话。
“这个唱陈宫的是谁啊?”
“叫孙菊仙。艺名‘老乡亲’,刚打上海到京,奴才听过他几回,觉得他嗓子挺痛快的,特意让他来试一试。因为还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爷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错的,就让他进宫来当差好了。”
“是!”
“怎么说他有功名?”慈禧太后问道:“他原来干什么的?
是谁的‘老乡亲’啊?“
“孙菊仙是天津人。原来是个武秀才,陈国瑞驻扎天津的时候,他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台上正唱到吕伯奢出门沽酒,曹操听得厨下磨刀霍霍,吕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杀之,绑而杀之?”不由得疑云大起,打算先下手为强。这是个紧要关节,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搅乱她的视听,见机住口。
慈禧太后这一下直看到急风骤雨的“行路”结束,“宿店”上场,起二黄慢三眼的长过门,方又问到孙菊仙的生平。
孙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时此地,没有细陈一个伶官的履历的道理。因而只简略地回奏,孙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后,投在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