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4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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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来薰门开了,出来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监,正是将取李莲英而代之的崔玉贵,站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歪着脖子扬着脸,用既尖且锐的左嗓子喊道:“礼部堂官听宣哪!”
礼部尚书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赶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着头,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肃立,静听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崔玉贵的声音极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曾听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顾错愕,噤不能言。而就在这沉寂如死的霜风晓阴中,突然听得来薰门内,嗷然一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来薰门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声若断若续,依旧隐约可闻。
一○四
贺寿的戏在未正就散了,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许多人记得,光绪十八、十九两年太后万寿,每次都唱七天戏,辰时开锣,唱到“电气球”大放光明,总在二十刻左右。有一天甚至到亥时方散,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嵩祝五十徽班轮着唱,费时三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这么早?只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坏了,坐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起身“更衣”,一去一来,奉旨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胜其烦,连慈禧太后自己都觉得好没意思,因而才传旨散戏。
“这干什么呢?”慈禧太后却又闲得无聊,尤其是在福晋命妇辞宫以后,颇有曲终人散的凄凉。
谁也无法回答她的话,万寿正日的下午,自然是听戏,谁也不曾想到该预备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尴尬。
最后是李莲英出了个主意,“老沸爷不是要照一幅‘行乐图’吗?”他说:“照相的伺候了好些日子了。”
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几天庆王奕劻奏报,普陀峪“万年吉地”岁修完工,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观音得道之地,便说要扮做观音大士,照一幅行乐图。当时说过丢开,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何妨就以此消遣?
“既照相要阳光好,这会儿行吗?”
“不相干!在屋子里照,有阳光没有阳光都一样。”
“在屋子里照?”慈禧太后问道:“屋子里那来的紫竹林,那来的九品莲池?”
“用砌末!全都预备好了。”
“好吧!咱们照几张。怎么个照法?”慈禧太后紧接着说:
“得要善才龙女,还要个护法的韦陀。”
“都有了!”李莲英答说:“四格格扮龙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托老佛爷的洪福,扮一尊韦陀,也沾点儿仙气。”‘那就扮吧!”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笑道:“刚才听别人唱戏,这会儿我可要扮戏给你们看了。”紧接着笑容一敛,“这可是一件极正经的事,打水来洗手。”
于是,李莲英主外,传照相的来布置“紫竹林”,荣寿公主主内,伺候慈禧太后作僧家装束,身穿大红平金的袈裟,头戴垂着两条长飘带的毗卢幅。足踏土黄缎子的云头履。由于慈禧太后是张长隆脸,扮出来宝相庄严,荣寿公主不由得恭维:“活脱儿的观世音菩萨!”
善才龙女也扮好了,一个捧净瓶,一个捧紫金盂,夹辅着“观世音”来到仪鸾殿以西的庆云堂,只见李莲英一身红靠,就象天寿戏中杨小楼在《挑滑车》中所扮演的高宠。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内、看他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毕竟忍住了。李莲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赶紧低着头,双手合十,作个致敬的姿态,掩饰他脸上不甚庄重的神色。
“都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是他照吗?”慈禧指着跪在地上,一个穿蓝布夹袍,戴红缨帽的中年汉子问。
“是!”李莲英答说:“他叫佟五,在后门开照相馆,是他们这一行的好手,以前也伺候差事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踏入殿内,只见桌椅已经移开,拿戏中的砌末,布置成“紫竹林”的样子:前面是个莲叶田,芙蕖出水的池塘,后面衬一大块景片,画的万竿青竹,竹叶上还悬一块云头花样的金漆木牌,上书“普陀山观音大士”七字。
“老佛爷请这儿坐!”
荷池与竹林之间,有个两尺高的蒲团,李莲英引着慈禧太后坐下,安排善才龙女站在她右首。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双手合掌作礼佛之状,随即有个小太监捧着“降魔杵”搁在他臂弯中间,越发象个韦陀了。
于是佟五拿黑布盖着头,凑在照相机后面对光、上片,再弄个铜盘,倒上好些白色药粉让他的伙计捧着,方半跪着回奏:“奏上老佛爷,回头有一溜极亮的白光,规矩是要有这样一溜光才能照相。请老佛爷别害怕,也别眨眼。”
“好了!别罗嗦了!”李莲英呵斥着:“老佛爷又不是头一回照相。”
于是拿纸煤点燃药粉,一道白光过处,“普陀山观音大士”已摄入相机。佟五怕不保险,要求再照一张,慈禧太后也答应了。
就这一番折腾,消磨了半个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问李莲英:“什么时候可以看照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过,晚上送不进来。”
“那,”慈禧太后说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儿一早就把照片带来。”
“是!”李莲英退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赶着宫门下钥之前,离了西苑。
这下,太监之中,便数崔玉贵为首。只要李莲英不在,他就格外显得卖力,几乎寸步不离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灯,照例是看奏折的时候,崔玉贵把伺候笔墨的小太监支使开,一个人在书桌旁照料。
这天的奏折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贵换了茶,绞上一把热毛巾,慈禧太后擦了脸,觉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问道:“有什么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窝头,有锦州新进到的酱菜。”
“好!摆吧!”
于是一声招呼,很快地抬上两张食桌,小太监都知道崔玉贵喜欢一个人在慈禧面前当差,所以将食桌安排停当,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这两天外面可有什么新闻没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问。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说。”
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必是议论皇上的病?”
崔玉贵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答一声:“是!”
“怎么说?”
“都说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万一有个……。”
“万一怎么样?”
“万一出了大事,又得老佛爷操心。”崔玉贵说:“这都是私下在谈的话。”
“自然是私下谈,还能公然议论吗?”慈禧太后又问:“你还听见些什么?”
“再就是胡猜。”崔玉贵嗫嚅着说。
“胡猜?”慈禧太后把金镶的牙筷放了下来,很注意地问:
“猜什么?是猜谁该当皇上?”
崔玉贵面现惊惶,偷觑了觑,方始吃力地答一声:“是!”
“怎么说呢?”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来,眼也不看他,而且是信口而问的声音。
“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只当聊天。”
“有人说,再立一位皇上,得要一上来就能办事的,免得老佛爷操心。说是什么‘国赖长君’。”
“不错,有这话!”慈禧太后怕崔玉贵不敢惹是非,不肯再往下说,声音越发柔和了,“他们提了名字没有,谁是一上来就能办事的?”
“有人说,伦贝子合适;有人说,小恭王不错;还有人说,振大爷也可以当皇上。”
慈禧太后把这三个人的名字,紧记在心,随又问道:“还提了别人没有?”
“奴才只听人提过这三个名字。”
“是谁提的啊?”
崔玉贵就怕问到这句话!他本是以意为之,借此作一试探,希望能从慈禧太后口中探知属意之人,趁早烧烧冷灶。那知试探没有结果,自己最害怕的事却出现了!只好跪了下来说:“圣明不过老佛爷,信口胡说的话,作不得准。”
慈禧太后知道,逼急了,崔玉贵会胡攀,而且一定要追问来源,让人存了戒心,以后就不容易听到新闻了。因而付之一笑,说一声:“起来吧!你只听见什么,搁在肚子里就是。”
同样地,慈禧太后也是将这些帝位谁属的揣测,放在心里,一个人默默地作打算。溥伟、溥伦都不足为忧,倒是拥立载振之说,她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自己要有所举动,这一点不可不防。
事情是很明白的,如果拥立载振,必出于袁世凯的主谋,而袁世凯所恃者,无非北洋新军。驻扎在南苑的第六镇,可能会成心腹之患,首当下手。
于是,慈禧太后特意召见陆部尚书兼第一镇统制铁良。第二天便由铁良下令,以演习行军为名,将第六镇与驻易州涞水的第一镇,对调驻防。接着,又有一个机会可以遣开庆王奕劻,理藩部尚书达寿,赍呈达赖喇嘛所送的一尊佛像,据说将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万年吉地”的地宫,可以祓除不祥,益增圣寿。慈禧太后决定命奕劻去干这个差使。
“普陀峪的工程要验收,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慈禧太后说:“派别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一趟吧!”
奕劻大感意外,也大感为难,很委婉地说:“如今皇太后、皇上都是圣躬违和,奴才似乎不宜离京。”
“怕什么!这两天我不见得就会死!”话一出口,慈禧太后自觉过于负气,因而又放缓了声音说:“今天我觉得好多了!
无论如何,你要照我的话办。”
这还能说什么?奕劻只有答应一声:“是!”下一天,十月十四一早动身出京。
慈禧太后估计奕劻此去东陵,一往一复,加上安置佛像,验收工程,总得十天工夫。有此十天,大事可定,但在诏告天下之前,应该想法子能让臣下见皇帝一面,亲眼看到皇帝奄奄一息的病容,觉得她早择继统之人,确是明智之举。
可是,皇帝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呢?慈禧太后特为派人去探视,得到的回奏是:从十月十一开始,皇帝的病又添了几分,瘦得很厉害,气色极坏,已经七、八天没有大解,肝火极旺。
是这副模样,不妨让臣下看一看。于是十月十六日一早,她告诉李莲英说:“你叫人传话给军机,今天在瀛台召见,我顺便看看皇上去。”
等李莲英派人传了懿旨,军机大臣无不觉得事不寻常,纷纷揣测慈禧太后此举的用意。张之洞一向以调和两宫自任,凡事往好处去想,“没有别的!慈圣不放心皇上的病,亲临探视,顺便就在瀛台召见。”他说:“母慈子孝,但愿岁岁年年如今日!”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拿起这天召见的名单来看,第一个便是他的旧部,新任直隶提学使傅增湘,于是悄悄溜了出来,在走廊上招招手将贴身听差唤来,低声嘱咐:“快去请傅大人来!”
这傅增湘字沅叔,四川江安人,戊戌那年点的翰林,未曾散馆,便逢庚子那场天翻地覆的祸乱,避地天津,入了北洋幕府,与严修一起为袁世凯办学务,在天津以兴办女学校闻名。这年九月间奉旨简授直隶提学使,开办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决定亲自到浙江去招生,动身之前,奉旨陛见请训。此时正在勤政殿外待命,忽然得到消息,说在瀛台召见,不由得大起恐慌。原来殿廷大小广狭,宝座安设之处,各各不同,进殿以后,应该怎么走,到什么地方止步,朝那个方向跪下,事先都要打听明白,不然就会失仪。如今改了地方,对瀛台的格局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