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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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因为张小生娶了我们镇上一个姑娘——我的远房表姐春花,老周师徒俩便在我们镇上生下根,开了一家店铺,修理并附带打制棕绷床。张小生没事时也常来我家坐坐,聊一聊他们店里的事,有时顺带帮着修理一些家具。张小生能娶上春花颇有点戏剧性。冬天到了,张小生去东风商店给自己和师傅买两双袜子,挑了一双又一双,总也不满意。柜台里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脸上渐渐有些挂不住了,心想你这人私心也太重了……于是脱口而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张小生先是一愣,但立刻接着便答:“最高指示:千万不可粗心大意。”女售货员就是春花。一来二去两人交往起来,后来张小生又给春花半瘫痪的奶奶专门打制了一张可以倾斜推拉的活动棕棚床。
打一张棕绷床,有好多道工序,每道工序又分数个步骤。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打棕绷床不仅辛苦而且难学,仅是拉棕绳打线这个工序,据张小生说,就得学个两年才能真正学到家。打制棕绷床的原料很简单,就是木头和棕榈绳。工具也很简陋,刀、钩子等都是自制的,不过它们的妙处在于多种功能合于一体,比如一把厚背小菜刀,既可以砍木头又能当榔头使用,一个长长的钩子,编棕绳时既能钩又能耙。这些都是张小生自己做的,买都买不到。要打一张好的棕绷床,体力和手艺一样都不能少。
那个年代臭虫泛滥,吃饱了人血后变得酱赤色的臭虫,最喜欢潜伏在棕绷床四边的木头缝隙里。修理旧绷子撬开四周镶边木条,便有无数惊恐不安的臭虫从各自藏身处爬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拿东西一敲,筛糠一般往地上掉。吓得你赶紧逃开,生怕让这东西爬上身。我小时候最怕臭虫不怕蚊子,蚊子叮人只痒不痛,蚊子还能驱赶,而臭虫咬人先是火烧火燎的刺痛,红肿块奇痒,要经过许多天才能退去。特别是在车站和轮船码头那些小旅馆里,只要你一落床,成群结队的臭虫就爬到你身上吸血,那滋味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我们喜欢穿棕绷子的,每修理一次,就能消灭一大批臭虫。
弹棉花的人,叫弹花匠,亦有叫弹花郎的。“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郎小马就是这样一个弹花匠。
郎小马三十多岁,穿着一件蓝布褂子,肩膀上背弓的那一侧补着一大块黑色的补丁,头戴一个蓝布套头帽,下面捂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弹棉花的过程花絮尘埃像“雪花”一样满天飘飞,因此眼睫毛上,连同下身系的围裙上沾的都是白色的花絮。郎小马身背一张大木弓比他的人还高,木弓用绳子系在背后腰间的竹竿顶头,这样可以减轻不少弓的重力,他一手操控着木弓,另一只手握一个如哑铃样式的木榔头有节律地敲击弓弦,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声音奇特地响亮。牛筋做成的弓弦,像弹橡皮筋样地震荡,使棉花被拉开蓬松并飞扬。弓弦上常挂着棉丝影响弹性,于是木榔头还“嘭、嘭”敲打木弓架,以便甩震掉棉丝让弓弦深入到僵硬的棉团中去弹拉。在嘭嘭的声响里,棉花慢慢蓬松,如风卷白云般堆积起来。
郎小马弹的,大都是棉胎,也有的是垫被棉褥。姑娘要出嫁,总得弹上几床新被褥,这样的被子,几乎是要将自己一生盖到头的,就像那时的婚姻,山长水远。平常过日子人家,旧被子硬邦邦一点不暖和,也得乓乓松,翻翻新。若是送到裁缝那里做棉衣的絮棉,分量就不大,弹好后用报纸包了外面再扎一道细绳。刚弹出的棉花,洁白,蓬松,用手摸上去特别温软。郎小马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地敲击着弓弦时,他的女人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一声不吭,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男人魔术般的表演。其实,她是在等候着帮男人为棉胎“上线”打下手。“上线”又叫“网纱”,也有喊做“找面子”的,必须由两人做对手才能完成。他们先根据定好的棉被尺寸,铺好底部的纱线,然后再在上面铺上棉花。将棉花均匀放置、摊平后,用一只光滑的大白果树木盘按压、夯实。木盘很厚实,直径约一尺,好像盾牌一样,背面凹进,并装有一根木档做抓手。
棉纱骨线,先以“米”字定位。放棉纱的竹竿梢上是有眼的,棉纱从眼里像穿针一般穿过,竹竿顶部勾着纱线腾来挪去,似蜻蜓点水,又似蜘蛛在织网罗云。细纱随着郎小马的竹竿在飞舞,郎小马的女人手臂探过来弯下去地在对面接纱,当五指都套上纱时,便一起按伏在弹好的棉絮上,纵横布成网状。远远地看去,夫妇俩“上线”的动作又快又利索,原来竹竿上是不脱线的。纱网好后,再用那只厚重的圆木盘将纱按进棉絮里,多次的压磨,使之平贴,牢固。从弹、拼到拉线、磨平,这时一床棉胎才算弹好。
所有的弹花匠都喜爱弹结婚用的被胎,不但能拿到工钱,还能拿到喜钱。只是用作嫁妆的被胎的纱,须网得不同一般,除了正常网纱外,还要用红绿两色纱缠绕出两个大红的“双喜”。手艺好的师傅,还会网上龙凤或鸳鸯等图案,以示喜庆。如果是老人睡的棉被胎,则铺出一个“寿”字或是“福”字。郎小马的眼里就认得这幺几个字,但他头脑灵活,以后又琢磨着学会了用红绿线铺出松、竹、梅、鹤的图案。
“文化大革命”来了,郎小马提高了政治思想觉悟,不再往弹好的棉絮上弄那些红“双喜”和“福”、“寿”字,而是以心形的“忠”字图案代替,从床榻上的灵魂深处闹起了革命。并且,从报纸上剪下来“为人民服务”几个毛体字,还有“林副统帅”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字,关了门在家里苦练了几个月。以后每弹好一床棉絮,就依次接过女人递来的一段段红纱线——每一段红纱线盘一个字,有着固定的长度……一番牵来拉去地龙走蛇腾,“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草书字,或是 “毛主席万岁”五个歪歪扭扭的林体字,就呈现在棉絮上了,模仿得真是很像。女人再帮着他用纱线纵横布成网状以固定住那几个字不走形,然后,垂手站着看男人用白果木的圆盘压磨棉絮。郎小马的力度掌握得很好,动作娴熟而充满节律,那几个鲜红的字,在蓬松洁白的棉絮上显得既扎眼又平贴……
可惜好景不长,“林副统帅”不久就摔死了,郎小马就将“毛主席万岁”几个字改成四平八稳的楷体,倒也是到边到拐,颇耐看的。终于有一天,镇上专政队的人把郎小马叫了去,说是有人举报:伟大领袖“毛主席”怎能出现在被褥上,要是夜里一翻身被褥给压到了身下,岂不是把“毛主席”也压到了身下……这还了得?一顿严厉训斥,郎小马给吓了个不轻,回家后再也不敢接手新棉花来弹了。
以后的日子里,郎小马只给人家翻弹旧絮。旧棉重弹,须先除掉表面的旧纱,然后卷成捆,由他女人双手抱住在满布钉子的铲头上拉扯撕松,再铺散开来用弓弹。 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起落,最后把一堆棉花压成一条整整齐齐的被褥……虽是照样也网纱,但没人愿意在上面弄出花头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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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丁毛子的前世今生
丁毛子长身猿臂,尤其一双深目让他显得有别于众。早年的丁毛子可不是寻常的更夫,因与青帮“灰窝”武把式张天龙常在一起切磋拳脚功夫,交情深,二十二岁就出道了,投贴子拜在大码头上阮仲轶门下,成了阮老头子关山门前收下的最后一个徒弟,排行“通”字辈,被帮里尊为“小爷”。当然,既为“小爷”,除了能将一副带大铜环的木杆石担子玩得风声嗖嗖外,“四言要诀”更是一定要常挂口边的。“四言要诀”又称“四句头”,即:一字大来一字大,五湖四海我不怕;有人要得一字大,群英会上去讲话。还有“江湖总提”,更是烂熟于心的,所谓“江湖总提”,乃是关键时用来表明身份,形式为一问一答。问:江湖何人所造?答曰:北京城曾状元建光所造。问:何为江湖?答:眼为江,口为湖。问:江湖轻重多少?答:四斤十三两五钱四分。哪四斤?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十三省为十三两五钱四分,五钱为五湖。哪五湖?答曰:饶州之鄱阳湖,岳州之青草湖,润州之端阳湖,鄂州之洞庭湖,苏州之太湖。四分为四海。哪四海?青龙王敖广的东海,黄龙王敖顺的南海,赤龙王敖清的西海,白龙王敖丙的北海。问江湖的生期、江湖的姓名,答曰:江姓龙名元直号立波,湖姓常名伏龙号聚流。由此而知,经几年江湖混迹,丁毛子也是饱饱一肚子学问之人。
其实,丁毛子还是吃亏在识字不多上,后来让他做“更棚老板”管理下属“泰山庙”、“寒山门”和“靠盆底”三帮,即所有流动的和不流动的叫花子,全赖张天龙出面打的招呼。那个年代,不管是讨冷饭的乞丐,还是讨热饭的普通花子,混江龙也好,鼓上蚤也好,江湖过客,宵小之徒,“叉鸡”的,“收晒”的,“放眼线”的,“开窗挖洞”的,都须先到他更棚拜访,挂个号,然后,才可放手做买卖。说白了,丁毛子就是丐头,是地方上的治安官,丢了耕牛,失了衣裤,甚至大到家中小孩给绑了票,都可找丁毛子出面,花上个小钱赎回失物或是将人领回。当然,丁毛子是两头通吃,或追回财物按二成取酬,或与偷儿二八分成。丁毛子还上门“贴叶子” 收取保护费,即是用木刻葫芦、戟头图案,并有“东西两行长照”字样的印板,印出红纸片,贴于人家门框。门上贴了这张“叶子”,就等于有了一张保护符,便没有贼敢来行窃了。另外,凡一旦有婚嫁喜事,主人必为本地叫花子们备办酒席,外加红包喜钱和一些香烟,外来乞丐全由丁毛子负责打发,并阻止其他叫花子上门……如果不让更棚承包,弄不好会惹来无穷的烦恼。“更棚老板”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召来几十甚至上百的叫花子上门吵闹寻衅,要吃,要喝,要钱,要米,甚至登堂入室,大呼小叫。如果主人家有人阻拦或出言不逊,他们就会趁机寻衅,大打出手。最终还需央人说情,置酒款待,送钱送米,方可消灾。
解放后,新政权建立,江湖上那一套行不通了。别无一技之长的丁毛子,就弄了一副豆腐担子挑了四乡转,赚点米钱烧柴钱,倒也能养活家人。人家形容张飞卖豆腐是“货软人硬”,这丁毛子卖豆腐,靠的是人缘好。四乡八邻,丁毛子走到哪里,只要担子一歇,身边就围了一圈子人,听他呱古经,扯一些江湖上稀奇往事。要是兴头好,丁毛子会脱下外衣紧一紧裤腰带,为众人打一套他最拿手的小洪拳。
有一年夏天傍晚,丁毛子卖豆腐归家,担子一头还剩下十来块干子,被一只不知从哪跑过来的大黄狗吃了个一干二净。丁毛子一声暴喝,掀了横披在身上的小褂,身影晃动,一个腾跃扑出,去抄狗的后腿。那狗十分机警,早是箭一般射出。丁毛子紧紧追在后面,追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两条腿的人撵四条腿的狗,也算是一奇观,引得无数人鼓噪着跟在后面看。最后那狗给追到下街头河滩地里,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