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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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下这么一件事在簿册上!而这,又是为了写历史,我们在制造历史!”
她听了,忽然稚气地以诵书的口气念出:
“历史,历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权力的人用各种方法创造历史,其余的人便为此而服务。
大唐皇朝有名气的才人,官中书舍人、知制诘的孙逖,亲奉皇命,为取草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的诏书。
皇帝以充满感情的口气向这位才士说:自己早年丧母,欲尽孝而不能,今幸有寿王妃,贤媳,知胼心志,自请度为女道士——他嘱咐孙逖审慎落笔,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伟大女皇帝。母亲虽然为祖母所杀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论上,无论如何不能因母而损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虽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广泛的崇敬。
开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这位才士感动得为之俯伏而叫万岁。孙逖不是进士出身,但进士们无人敢于轻视,他出身于开元二年一个特别的考试科目,称“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且为第一名。二十余年来,孙逖和颜真卿、李华、萧颖士齐名,被称为四名士。
于是,孙逖写成了“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如下:
“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这一道简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诸王子间有错愕感,人们因寿王妃的求度为女道士而生出许多种联想——有人以为寿王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另外的人以为寿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请入道,可能暗示着将会有新的政治上的斗争,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团仍有残余人物,是否要将之一网打尽呢?因为太后是为皇帝所杀……
至于在朝廷,中书省方面由孙逖传出,大家为皇帝的孝思而感动,但同时也有人以寿王妃入道为不可解——同时,寿王妃的美丽,又因此再被广泛地传布。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很冷,百官又为过年而忙,寿王妃杨氏入道的敕书,恰于此时公布,自然,那是由于年初二即为窦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杨玉环的家中,杨玄璬和他儿子杨鉴,都陷在不自然的缄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为多受人议论,而杨玄璬以儒术名家,对女儿的出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儿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为之遗憾。
他和儿子都猜不透是什么事故促成女儿如此。
他们父子有隐隐的不安,但杨鉴的妻子承荣郡主则认为是喜事,她说明,寿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别看重。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
“你等等我,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了!”
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当寿王赴大厅接受从属的辞岁之礼时,杨玉环独自走向后园,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飞舞的大雪——灯光映雪,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她的心情却极为低沉,思念似雪花地飘落。
她在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两个男子之间,浑浑噩噩,但临到一年将尽的时候,又想到从年初二的清早开始,自己将离开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分侍奉皇帝,将来如何?她不知道,寿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计划,她有时也迷离于他们的计划,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空虚。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问题,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乐,但认真检讨,自己总是爱寿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风中,她又流泪,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时间徐徐地过去,园中地面上,已铺了一层白雪,她仍呆立着——
于是,寿王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寿王同样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渐渐,他把冻得很冷的妻子搂住。她的双腿一软,倒向丈夫的身上,终于呜咽了。
他也呜咽着低唤,由于冷,他搂了妻子一阵,劝她入室,她问:“我们到哪里去?”
“内书房,我们相对,总可以的——”他泣不成声。
寿王妃在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间房内,乖分的夫妻,在最后相处的几夜,无可能相亲。
于是,他们入了书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时流泪,然而,彼此无言……
恩爱夫妻,在相对流泪中度过除夕。这是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过第五个除夕。但是,他们的婚姻,并未满五年,恩爱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时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后,他们的欢乐总被一些阴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忧相煎中,欢乐,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这是帝皇的人生。
年初二,长安城雪后晴日,曙色微茫的时分。
有一队禁军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队,此外,宫闱局令一人,丞一人,随从四人,内侍八人,率两辆车,停在入苑坊门外,典直郎一人,随从两人,则在寿王邸大门外等待。
不久,报时官到了——又有一乘车随之而来。
寿王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仪仗队也于此时到达,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人,着了正礼服,庄严地与两名从官,首先进入寿王邸的大门,入正厅。
在大门尚未开启时,杨玉环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当报时官的声音传入时,寿王妃忍不住了,失声而哭。她的左右,有宫廷派来的内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员,还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时而哭,多么不适宜!而所有的人,也因于她的哭声而惊动——
寿王正欲向外走,为之面色大变,连忙回身——此时,杨玉环不再顾忌宫廷隆重的大典礼,她起身,叫了一声丈夫,迅速地向内走。
寿王惶恐无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随而入。
进入了帷内,着了大吉服的寿王妃,一把揭开霞帔,将丈夫抱住,呜咽着叫出:“阿瑁——我不忍离去!”
“玉环,时间已到。玉环,刚才我们谈过,记得我的话,玉环,但教我一日能为太子,我们两人仍然会再成为夫妻的,玉环,忍耐……”寿王在她耳边低而促地说出,“玉环,忍耐,为未来!”
这样的话,在天明之前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临到最后,杨玉环仍然不能自忍。
开启大门的报告传入了,寿王听到,惶急地说:
“玉环,我必须出迎太常少卿!”他紧紧地一抱妻子,便松开手,“你需要镇定,刚才,你一哭,唉,不知道会怎样,这——唉,我必须赶着出去!”
皇家的礼仪不能违,在众目之下违背礼仪,必会构成大罪,因此,杨玉环只有放开手,定定神而说:
“不妨事,古礼有辞亲别宅之式,你放心!”
于是,寿王匆匆而出——
寿王侧妃魏氏,很机敏,自后面快速地走出,亲自为杨玉环拭泪,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为她轻轻地匀面。
“来馨,善视殿下——还有两个孩子,孩子以你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将来……”她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王妃,一切放心,将来,我们总能随时相见的,消息不会隔膜,现在,你只得出去了,否则,会使殿下尴尬!”她说,为玉环再披上霞帔。
寿王妃在乐奏声中,登上一辆车。这车,只有她一人在车厢内,车前,立着太常少卿——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员;车后,有两名内侍立着。
禁车的马队开道,寿王骑了马,随在妻子的车后,庄肃地行进。
大唐皇家的太庙,今天以有特别的祭祀礼而开着,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庙主持这一宗祭拜礼。那是:太尉,宁王殿下,当今皇帝的兄长,依照立长的制度,皇帝应该是他,但他将皇位让给了有权势的弟弟。当然是因形势所迫而不能为嗣才让的。但李隆基对兄长总算非常好,好到为天下人所共同赞美。
宁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来,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说整个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着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虽然比寿王妃高一辈,但为了寿王妃将入道,又是为她故世的亲母而献身,因此,她迎寿王妃。
太庙祭祀仪式简单而肃穆——在理论上,寿王妃是没有资格入太庙祭拜的,但她那个入道的理由使她能进入太庙的门限,当然,她只能到昭成顺圣窦太后的享堂行礼。
为了宁王出面主持这一项大典,杨玉环在拜祭了窦太后之后,再往肃明顺圣刘太后的享堂拜祭——刘太后,是宁王的亲母。
这拜祭仪式之后,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宁王殿下主持之下,将一袭道服披在杨玉环身上。随着,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观请来的符箓、法器,交由宁王殿下转赐杨玉环,稍后,宁王代宣皇帝的赐号:“太真”。
她依仪行了大礼,双手捧了赐号册,徐徐退向别室,仍由玉真公主伴着。
之后,她由旁边的一道门走出,上车,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车。杨玉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问:
“公主,我往何处去?”
“到你的太真观去!”玉真公主轻轻地说。
“太真观?”杨玉环念着,思索,如自语,“这名字好熟,在什么地方?我好像见过的!”
“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所,太真观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杨浩的住宅,皇上怎会要你住那所旧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着,但不曾立即说出。
“那么,我的太真观呢?”
“玉环,你这人也真是的,如此性急,难道会少了你的住处!好,告诉你吧,大明宫城内,有一所太真宫,原是祀太后的,后来,两立太后的神主,都入太庙,外面供两位太后的仪坤庙取消,改为肃明女道观,这是皇上对肃明太后的追思之意,而大明宫的太真宫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做女道士?”她不熟这一行,此时,有些吃惊,脱口而问,再说:“我什么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也就会懂的,至于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连道号都有了,现在,你身上披着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着。
杨玉环终于听出来,睨了她一眼,低下头。
“玉环,从现在起,我们是平辈,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习惯,这几天,还有一些仪式要做,我总陪着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是皇帝祀他惨死的母亲窦太后的,因杨玉环将入居,这所殿宇,经过了修饰,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图画,殿中陈设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与正式的道观一个样子。
玉真公主陪伴杨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