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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唱 阴 舞 阳-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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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阴舞阳
□ 海 桀 

  唱 阴 舞 阳
  引子
  常泰时龄77岁,命里无子,在老伴仙逝10年后,不再诊脉已有三载。3年来,他面对生命中最后那道冰冷的幽墙和时时近逼的黝谷,已不再有任何的遐想和慌促,只是在超然中心静如止、顺承自然,活在生命本身的一个个优雅、享受的片刻里。在宁和的祥光中等待着深藏在生命里面的那个诱惑、刺挠了他一辈子的奥秘的降临。他的《常泰医案心得》、《珍奇实用验方录》、《内经、伤寒札记》都已先后出版。两千册珍贵藏书,已办好了捐赠手续。一个养女也已嫁人。住了多年的老屋即将拆迁。院里藤叶纷繁、花奇香异,墙角窗下石缝中树阴里井台边,种满了当地的中药材。他处在参透生死后的自在的快乐里,很像一位在生命尽头痴迷于天堂的牧师,全部的精气已凝聚在那冉冉上升的灵境中,坚信不会再为世事心动或性乱。然而,只要有祈祷,魔鬼就在微笑。
  那天,刚从欧洲回来不久的常玫露,穿一身雪白的长裙,抱一大束鲜花来看常泰。她甜甜软软地说:常泰叔叔,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玫露啊!·长篇小说唱阴舞阳·海桀
  常泰眨眨眼,随即爽笑道:玫露,你真是玫露姑娘啊!咋就认不出来了呢?一点儿小时候的模样都没有了,快,让我看看。你这是从哪儿来?
  意大利。
  噢,对、对、对,走时还是我送的呢,几年了?
  4年。
  是4年,瞧我这记性。真的回来了?再不走了?
  人家一回来就来看你,你好吧?
  好、好、好,回来在哪上班?
  还是电视台,在电视台当编导。
  玫露把鲜花递到常泰胸前,像是要叫他享受一下鲜美的芬芳,继而用女孩特有的尖音夸张地说道:怎么样,香不香?喜不喜欢?常泰叔叔,你的身体还是这样健康啊!气色这么棒,好精神,好福气。我爸可是糟透了,正在生死线上等着你去救命呢?
  等我?
  是等你,求你屈驾去给他下服药吧。
  常泰目光微含,表情自然道:玫露姑娘,谢谢你来看我。可我不诊脉下药已经3年了。老了,眼花耳聋,手脚不便,怕给人误诊了。还是去医院好啊。
  玫露忙接茬说:不行的,我爸说了,除你之外任何人他都信不过,也不再住医院。他说你们同出一门的朱氏弟子们,现如今就剩下了你们俩,而众多弟子里,得了真传的就你一人。你不救他谁救他?你忍心看着他死?他可是你的师兄啊!不看僧面看佛面,请你一定赏脸给个面子啦。
  常泰坐在藤椅上不言不语,半晌道:是老病吗?
  是的是的。玫露赶紧说:说是打从医院出来,已在炕上躺了两年。去年要死要活地回了老家。一回去,人就咳咳喘喘,吃不下睡不好。这一阵,突然就肿了起来,原先干瘦的树皮脸,现已是明晃晃,嘴唇全成了乌紫色,连眼都睁不开,怕是真要殁了。说着,就红了眼圈儿。
  常泰微合着眼睛,点了点头,轻声慢语道:他的脾气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吗?这种事怎么能依着他呢?你是上过大学、留过学、见过世面的人,现在又在电视台里当编导,说话办事有门路,这家里的事,该自己拿个主意才是。我风烛残年,神气渐笃,朝不苟暮,早已不堪日浸风蚀,吉兄之诊怕是难以成行。
  玫露面色赧然道:不行啊,怎么劝说都不顶用。可能是住了几次医院没有住好反而更重了的缘故,这次是死活不去。前一阵,他还吃自己配制的中药,现在可好,停了所有的药等死。上星期,我从省医院好不容易请了个专家去给他看病,可他不但拒绝诊治,还把人家嘲讽了一顿,弄得我好尴尬。说除了你,不会让任何人诊治。这不,为了让你路上尽可能舒适点,我还专门找了辆红旗车。
  常泰道:病乃天化之物,生之,乃是阴阳异化之故。调之,顺之,天年腴之。他如此悖逆,该不会是又有了什么邪祟的怪念吧?可疑,真可疑,真是太可疑了。
  玫露赶紧立起,谦谦卑卑,诚惶诚恐,一连声地讨好道:不会,不会,怎么会是那样呢!你医道精湛,下药如神,这些年里他时常仰慕感叹。说着,她指了指满墙的锦旗、奖状和谢联,用作态的撒娇恭维道:单是这些个荣誉在咱省里就绝对无双,拿到全国也是响当当,靠的全是真正的硬本领。治好了这么多的疑难绝症,挽救了数不清的生命,你才真正是功德无量啊!我听说,社会上关于你的佳话极多,有些甚至是传奇性的,称你为在世华佗。电视台正准备给你再制作一部专题片。还说国家中医药研究所要来采访你,准备把你请到北京去搞课题。还说日本的一家药品研制权威机构,将出巨资,对你的验方进行开发。还说你得了可以和华佗的麻沸散相媲美的秘中之秘的藏医奇方安魂散的真传……
  常泰听此朗声大笑。他指了指说溜了嘴的玫露道:真不愧是电视台的编导,说起话来这么有韵道。可你现在看得清楚,我孤寡一人,四壁空空,老耄悖晦,朽似倭瓜。真可谓形影相吊,朝不梦夕。那些个耆宿虚名早已远我而去。那些个医理药诀,本是先哲们的天惠精髓,我不过于皮毛间心得一二罢了,也早在札记中公之于天下,哪里敢盗冠浮名、欺世误人。玫露啊,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我有一弟子,现在省中医院任内科主任,我已将衣钵尽数传他。此人天资聪慧,悟性极高。我写字于你,你去找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暮齿垂年之人所幸之事。由他出诊,最为安妥。怎么样啊?
  这话说得情理交融,深挚有加,玫露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她毕竟是省电视台的编导,又处在花朵怒放的佳季,能耗费这金子般的时光屈尊若斯已是很不容易了,如此这般地走了,岂不是太无颜面?她情绪性地抿了抿线条精美的嘴唇,看了一眼老人桌上“仁爱救人,赤诚救世”的黄铜雕刻的座右铭,就有云气烟火在五味翻腾的心里燎烧起来。这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爱若生父的常泰也太不给面子了,难道还真要三顾茅庐不成?她不能甘心,她是从未被人拒绝过的玫露,她的目的一定要达到,她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她血液中不可思议的遗传因子开始充分地兴奋、运动,她要再试一试。
  常泰叔叔,你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回去会给他说清楚的。玫露半娇半嗔道:我爸这些年变了许多,他常常提起你、想念你,从内心深处敬佩你。说来你也许不信,他常把你当年刻苦用功、赤诚待人的往事讲来教育孙子们。这次请你,绝不仅仅是为了看病,更是因为想念你,想在弥留之际再见你一面,想给你说说他的心里话。他多次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人能理解他,如果有,那就是你,只能是你。真是这样啊,常泰叔叔,求你了,你就成全他人世里的最后一个愿望吧!只要让他见你一面,他就无怨无悔,可以安心地瞑目了。话到这里,玫露动了真情,不仅是乞哀告怜,而且泪花闪闪了。
  可常泰依然是平静自若,毫不动容。他一生历经坎坷、救人无数,在死神的魔掌里拼争、在生命的悬崖上度人,什么样的痛苦没见过?什么样的善举没发过?一句话,这出诊的事,换了别人他也许早就起身了,可对这位一生诡诈多端、阴晴莫测的师兄他本能地信不过。他着过他太多的邪招。往事杳杳,明若星辰。常泰不愿再祸祟缠身了。他半眯着眼睛,捋着白得透亮的丝丝长髯,在回忆般的情绪里,有意无意地表现着不关其痛痒的冷漠。
  这场面太出乎我们这位漂亮女孩的所料,她哪里经受过这般的尴尬和狼狈。但习惯了绿灯的人在乍然亮起的红灯面前表现出的不是委屈和自尊,而是莫名的惶惑和失措。她先是震惊、茫然,后是羞愤、恼怒,接着就把一肚子的怨气喷射到了父亲的身上。心想,要是不听他的安排,自己带一个大红包来,很可能情形就完全两样了。现在哪有不见钱眼开、不见利忘义的,越是名家越厉害。可一向精明深微老于世故的常吉偏不这么看。他不但不让女儿备红包,连最起码的两瓶酒的礼物都不让带。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常泰可不是钱财所能诱惑的人,若要请他来,只要真诚二字就行。但由于请他的是我,事情就有些难办。可我不管这些,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请他到家里来给我诊病。玫露说:为什么非要请他,现代化的大医院里高明的医生多了,我看你还是去住院吧,我给你找一流的专家。常吉抬起手臂,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感慨万端地说:你不懂,叫你去你就去吧,听爸的话,去把他千方百计给我请来。我在这世上的日子已熬到尽头,罪也受够了,现已病入膏肓。告诉你,常泰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我。我只是想见见他,你懂吗?我需要他。我们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大概有10年了吧。10年不见,我老朽了,他的医术却精进若斯,成了在世华佗。你说说,你说说我怎么能不再见他一面。他一直是不如我的,现在却将我踩在了脚下,我若是不能见他一面,这最后的一口气如何能咽得下?最起码我们应该是平起平坐的,要平起平坐,他就必须来,来在生死上论是非、笑成败。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事要做。这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好了,不多说了,你现在是不会懂的,在我死后你就会明白。去请他吧,我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可这一次要难为你了,因为除了你,谁也请不动他。不过,在我生前死后,要求你办好的只有这一件事,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要是你办不好,我将死不瞑目、永世难安。你没忘吧,送你留学前,咱俩说好了的,不管你出去花多少钱,为父的一定供你到底。但你回来必须为我办一件事。现在这件事,就是我唯一要让你办的……去,去把常泰请来……


  玫露又看了一眼桌上“仁爱救人,赤诚救世”的黄铜雕刻的座右铭,看了看常泰的鹤发童颜、青色布衫、方口布鞋、沙枣木雕成的蛇杖以及清洁的居室、几样造型古老的简单家具、满墙的锦旗、满院的野生花草,心中恍然道:这样一个安静、慈祥、有尊严和风度的老人,怎么会对同门的师兄如此绝情呢?这好像还不仅仅是碍于旧隙而见死不救,好像、好像……她感到了迷人的神秘和诱惑,随即灵机一动:既然如此,我何不探个究竟呢?知道了究竟,不辱使命也就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股热辣辣的冲动顿时涌上心头,就想起了父亲在她离家时给她的一张王牌。父亲说:他若执意不来,你就把这个给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很好的用黄绸扎口的羊皮袋子。这皮袋柔软、温热,色泽深暗,三寸见方,缝制得十分精巧,上书一行黑色的藏文,使人想起寺院里藏医的药袋。袋子上有几个形状可疑的窟窿,像是钉子钉出的眼。里面装的是一只色彩暗淡了的手工绣织的香包。袋口的皮绳头上系有两颗晶莹洁透红若宝石的玛瑙。父亲又说:你不用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当时的玫露虽感蹊跷,但并没十分在意,一个破皮口袋,装一只并不怎么起眼的不知有多少年头的香包,值得那么神秘吗?不就是给你去请常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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