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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红高粱家族-第29部分

小说: 红高粱家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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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不出声地祈祷着:爹!娘!你们快来啊!我饿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来,就毁了孩子啦!
    母亲听到围子上也许不是围子上,响起一阵微弱的锣声,锣声过后,有人喊叫:“还有人没有——还有人没有——鬼子撤了——余司令来啦——”
    母亲抱着小舅舅站起来,用已经哑了的嗓子拼命嚎叫着:“有——有人——我们在井里——快来救人啊——”母亲一边喊叫,一边腾出一只手晃动辘轳绳子,折腾了足有个把时辰,她抱着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觉地松开,弟弟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便无声无息了。母亲靠在井壁上,身体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样坐在冰凉的碎砖头上。她绝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无感情地哼唧一声:“姐……我要娘……”
    母亲心里一阵悲酸,伸出双手把小舅舅搂在怀里,说:“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俩死在井里啦……”
    小舅舅浑身滚烫,母亲搂着他好象搂着一个炭炉。
    “姐……我渴……”
    母亲看到井底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汪绿幽幽的脏水,那里很凹,比她坐着的地方更加黑暗,水里蹲着一个干瘦的癞蛤蟆,蛤蟆背上生满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块浅黄|色的皮肤不安地咕嘟着,蛤蟆凸出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母亲。母亲浑身肌肉抽搐,用力闭住眼睛。她也是口干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会喝那点浸泡着癞蛤蟆的脏水。
    小舅舅的发烧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他从下到井底就几乎没停过哭声,一直哭到嗓子失音,沙,沙,像一只要死的小猫在叫。
    昨天上午,母亲是在惊恐与忙乱中度过的,惊恐来自村里村外的枪炮轰鸣,忙乱来自她弟弟的拼命折腾。母亲十五岁时身子骨还很单薄,平时抱着她的肉蛋子弟弟就有些吃力,何况他还一个劲儿地打挺上蹿。母亲曾在他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我的混帐透顶的小舅舅丝毫不客气地咬了我母亲一口。
    小舅舅发烧之后,昏昏迷迷,软不拉塌,母亲抱着他坐着棱角分明的砖头,屁股被硌得麻木酸痛,双腿也失去知觉。枪声稀一阵,密一阵,但始终未停。阳光从西边井壁上慢慢旋转着,转到了东边井壁上,井里阴暗起来。母亲知道,她已经在井里坐了整整一天,爹和娘总该来了吧?她用手摸摸小舅舅烫手的脸,感到她弟弟鼻子里呼出的气像火苗一样,她摸到她弟弟那颗飞速跳动着的小心脏,听到弟弟胸脯子里咝咝地鸣叫着。在一瞬间她想到弟弟可能要死,浑身顿时发颤,于是她用力排挤这念头。她安慰着自己:快啦,快啦,天黑了,连麻雀燕子都归巢歇宿,爹和娘就要来了。
    井壁上的阳光变成了桔黄|色,又变成了暗红色,一只藏在砖缝里的蟋蟀唧唧唧唧地叫起来,一群伏在砖缝里的蚊子也发动机器,开始飞行。这时候,母亲听到围子附近连珠炮响,仿佛村子北面人喊马叫,紧接着村南边响起了刮风般的机枪声。枪声过后,人声马蹄声像潮水般涌进村。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阵阵的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就在井台周围上跑来跑去,母亲听到了日本人咕噜咕噜地吼叫。小舅舅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她感到弟弟的脸正在她手下转来转去,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跳得像鼓声。后来阳光消逝,母亲从井口望到烧得通红的一片天空。火声哔剥,焦尘在井口上浮悬着。火声里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鸣,不知道是羊还是牛在哭着。母亲虽然坐在井里,还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亲也不知在火光下颤栗了有多久,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属于她,但是她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在过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从渐渐灰暗的那一点天空中知道大火将要熄灭。井壁在虚弱的火光里一明一暗地跳动着。村子里起初还有零星的枪响和房屋倒塌的巨响,后来就只剩下静寂;母亲的那一圆天上,现出了几颗黯淡无光的星辰。
    母亲在寒冷中睡着又在寒冷中醒来,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井底的黑暗,抬头看到早晨蔚蓝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绺柔和的阳光时,她头晕目眩。井里的潮气把她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紧紧搂住弟弟,弟弟的高烧从后半夜时稍微退了些,但比她还是要热得多。母亲从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温暖,小舅舅从母亲身上得到凉爽,母亲和小舅舅在漫长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为命。那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外祖父外祖母早已死亡,还在时刻盼望着井口上出现父母的脸庞,时刻期望着熟悉的声音震荡井壁发出一连串回音,否则,母亲还能不能在枯井里坚持三天三夜,就只有鬼知道了。
    回溯我家的历史,我发现我家的骨干人物都与阴暗的洞|穴有过不解之缘,母亲是开始,爷爷是登峰造极,创造同时代文明人类长期的|穴居纪录,父亲是结束,一个并不光彩——从政治上说——一个非常辉煌——从人的角度来衡量——的尾声,到时候父亲就会挥舞着那只幸存的独臂,迎着朝霞,向着母亲、哥哥、姐姐、我,飞跑过来。
    母亲外表发冷,内里焦干如火,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她没有吃也没喝。干渴感从昨天晚上大火燃烧村庄时开始折磨她。半夜时饥饿感达到一个高潮。临近天亮时,肠胃仿佛凝成一团,除了一种紧缩的痛疼外,别的也就没有了。现在她想到食物时,竟有恶心的感觉。现在,最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干渴,她觉得自己的肺已像晒干的、枯萎的高粱叶子一样嚓嚓作响了,喉管也痉得笔直,痛楚难捱。小舅舅翕动着跳出水燎泡又开裂的嘴唇,又一次说:“姐……我渴……”母亲不敢看小舅舅干瘪的脸,她也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安慰他了。一天一夜里,母亲对小舅舅许下的愿全都落了空,迟迟不来的外祖父母使母亲骗了她弟弟也骗了她自己。围子上的隐隐锣声早消逝了,村里连狗叫声也没有。母亲想到,外祖父母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她眼窝酸辣,但是已无泪可流了。弟弟的可怜模样儿使母亲长大了。她短暂地忘记了肉体的痛苦,把弟弟放在砖头上,自己站起来,打量井壁。井壁当然是潮湿的,苔藓也显出旺盛的生机,但它们不能解渴,也不能吃。母亲蹲下,拉起一块砖头,又拉起另一块砖头,砖头沉甸甸的,好象饱含着水,一条鲜红的、生着数十条细腿的蜈蚣,摇头摆尾地从砖缝里钻出来,母亲跳到一边,看着那蜈蚣张扬着两排令人眼花缭乱的腿,爬到癞蛤蟆的上方,寻了一个砖缝,钻了进去。母亲再也不敢拉砖了,而且也不敢坐下,因为,昨天上午发生的那件倒霉事儿,使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女人。
 狗 道。4
    我结婚之后,母亲对我的妻子谈起过她在潮湿阴冷的枯井里第一次月经初潮的事,我妻子告诉了我,我们都对当时十五岁的母亲满怀着同情。
    母亲不得不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那汪浸着蛤蟆的脏水上,蛤蟆的丑恶形象使母亲极端恐惧,厌恶,但这个丑恶的家伙占据着一汪水。难忍的干渴、尤其是小舅舅因为缺水逐渐枯萎的生命,使她不得不再一次打那汪水的主意。一切如昨天,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蛤蟆连一丝一毫都没动,它保持着昨天的姿式和威严,用昨天那样说鸟ろ延沧潘米蛱炷茄醭恋难劬Τ鹗幼潘D盖子缕溉幌В械礁蝮〉难劬锷涑隽街Ь缍镜拇蹋谧约旱纳砩稀KΡ鸸橙ィ宰永锘鼓亚舾蝮〉娜萌撕薏坏么蟪炒蠼械囊跤啊
    母亲转过脸来,转过脸来她看到要死不死的小舅舅,她感到火在自己的胸腔里燃烧,喉咙成了火苗上蹿的炉道。她忽然发现,在两块砖头搭起罅隙里,生着一簇|乳白色的小蘑菇。母亲激动得心都要停跳,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砖头,把蘑菇采下来。一见食物,肠胃顿时绞成一团,发出干硬的疼痛。她把一个蘑菇塞进嘴里,不嚼碎就咽了下去。蘑菇味道鲜美,勾得她饥饿大发作。她又把一个蘑菇填到嘴里。小舅舅哼了一声。母亲安慰自己:这两个蘑菇本该先给弟弟吃,但我怕蘑菇有毒,所以自己先尝尝。是不是啊?是的。母亲把一个蘑菇塞到小舅舅嘴里。小舅舅的嘴僵着,眯着两只凝滞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说:“安子,吃吧,姐姐找到好东西啦,你吃吧。”母亲把手里捧着的蘑菇在小舅舅面前晃晃。小舅舅腮帮子动几下,好象在咀嚼。母亲又把一颗磨菇塞进他嘴里,他咳嗽了一声,把蘑菇喷了出来。小舅舅的嘴唇上裂遍了血口子。躺在凸凹不平的砖头上,他只剩下一丝丝游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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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十几个小蘑菇,本来处在半休眠状态的肠胃又疯狂地蠕动起来,腹部痛疼难忍,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母亲流下了下井来的最大一次汗也是最后一次汗,单薄的衣服搨得精湿,胳肢窝里和腿腘窝里粘腻腻的。她感到膝盖酸麻,浑身打颤,井里的阴冷空气直刺骨髓。母亲不由自主地软在她弟弟身旁,她在下井的第二天中午晕了过去。
    母亲醒过来时,下井后的第二个黄昏降临了。她从东边井壁上看到西斜落日的紫红光辉。破旧的辘轳沐着夕阳,透出一种远古的、末日来临的矛盾情调。她的耳朵里经常响起持续的蜂鸣声,井外响起的扑蹋扑蹋的脚步声伴着蜂鸣,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已经没有力量吶喊呼叫,醒来后,干渴把她的胸腔都快烤焦了。她甚至不敢大口喘气,一喘气就痛疼难忍。小舅舅已经无痛无乐了,躺在那堆砖头上,正在逐渐变成一张枯黄的皮。母亲一看到他那两只深凹在眼窝里的青白的眼睛,就感到自己的双眼发一阵乌,黑暗的死亡阴影开始笼罩枯井。
    井下的第二个夜晚过得很快,母亲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个星月灿烂的夜晚。她好几次梦见自己生着翅膀,旋转着向井口奋飞,井筒子深得无边无际,她飞着,飞着,然而离井口总是那么远,她飞得越快井筒延伸得也越快。半夜时她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她触到了弟弟冰冷的身体,她不敢想弟弟已经死去了,她想一定是自己发烧了。一帘折射进井底的月光,照亮了那汪绿水,癞蛤蟆像个宝物一样,眼睛和皮肤都放出宝玉光泽,那汪水也像翡翠一样绿得可爱。母亲感到在那一剎那里她改变了对蛤蟆的看法,她觉得自己可以和神圣的蛤蟆达成一个协议,从蛤蟆身下,取一捧水吃,母亲想蛤蟆要是愿意,她可以把它像拋石头一样拋出井口。母亲想,明天要是再听到井上有脚步声,一定要往上拋掷砖石,哪怕井上走动的是日本兵,是皇协军,她也要往上拋掷砖石,向他们传递人的信息。
    天又亮了的时候,母亲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辨别井底的微小事物,井下的世界也变得宽广宏大。趁着早晨好精神,她剥了一片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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