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翻天-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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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秋心对着黑糊糊怪兽嘴巴一样的夹墙,声嘶力竭地大喊了几声。许是被她这喊声吓的,走廊外闪过一个人影,房秋心追出去一看,是王妈!
“王妈!你站住,放下东西!”
王妈平日力气不大,这会儿拎着房秋心的小包袱,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房秋心这两天备受折磨,身心交瘁,走路一踮一踮的,看上去颇为滑稽。她追了一段路,渐渐地被王妈落下了。
五堡太大了,要么就是匪兵们还在抢周家的仓库,花洲里没什么人,房秋心和王妈闪动的身影在阴暗的甬通里犹如鬼魅。
房秋心实在没有力气跑下去了。当她好不容易追到花洲与五堡围屋连通的巷子口时,蓦地僵在那儿。她看见斜背着几个包袱的牛牯正从王妈的身上拔刀出来,鲜红的血从刀尖上成串往下滴,把牛牯的布鞋都给打湿了。
“牛……队……长,求求你……不要杀我……”
王妈左胸中刀,手捂着伤口苦苦哀求着,饶是如此,她另一只鸟爪似的手依然紧紧地抓住那个包裹。
牛牯见她没死,又挥刀往她脖子上抹去,随着噗的一声闷响,王妈头一歪,倒地死去。他拽过王妈手中的包袱和那把刀,玩儿似的在王妈衣服上揩干净,然后冲着房秋心狞笑:
“早跟你讲过这个女人不好,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个歹人。她拿的是你的东西吧?”
牛牯拎着刀和包袱朝房秋心走来。在短短的半天里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她已经麻木得不知害怕了,但她的腿却仍然不争气地发软,只好倚墙而立,扬起那张伤痕累累但依然美丽的脸,冷傲地看着愈走愈近的牛牯。
这具强壮的身躯曾给过她许多快乐,但身躯里的那颗狂野的心,可曾有过她的一席之地?
泪水漫上来,牛牯的身躯如水中倒影般扭曲,几声抑不住的呜咽冲出了喉咙。牛牯高大的躯体压了过来,并举起了手。房秋心闭上眼睛吼道:“你杀吧,杀吧,要杀就痛快地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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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十一章(5)
但许久没动静,房秋心睁眼一看,牛牯叼着根烟斗,正在笨拙地打火镰。火点着了,他斜了眼房秋心,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有浅浅的一丝揶揄:
“你这人是条养不熟的狗,我怎样对你好都没用,临了还讲这样的话!我是这等人吗?拿去!”
那只包袱滚在脚下,房秋心不敢置信地看着牛牯。他抽了两口烟,忽然搂着她亲了个响嘴,然后扳正她的身子:
“街上的烟铺、赌馆全给我们弄了,五堡这下彻底败了。你有这么些宝贝,分成就免了吧。如果让吊眼晓得了,你这点东西也留不住。接下来,你是跟我们上山,还是留在这里?”
不等房秋心回话,他又说:“我看你还是留在这儿吧,我那老兄看上了你,你上山了我们肯定要翻脸。虽说朋友如手足,女人是衣服,但你这件衣服我穿过了他再穿,我可过意不去,何必呢!”
房秋心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怔怔地瞧着牛牯那张英俊的脸,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能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中,此刻在牛牯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你刚才在路上还叫我放出本事伺候他呢,这会子又说这样的话了?”
房秋心喃喃道。牛牯摸了把她的脸,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熏过来,但她已不觉得恶心了,此时的五堡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渍,那些挑着担赶着猪的匪兵们开始往外撤,乱糟糟犹如厉鬼大闹阎王殿。
“房姐,我很疼女人的,只要是我沾过的女人,我牛牯从不亏待她们!”
说话间围外响起一片呐喊,还有零星的枪声和手榴弹的声音。
“杀!……”
牛牯一听外面的喊话,转身就跑,跑了几步他回头朝房秋心做了个手势:“赶快躲起来!要是周春强打回来了,你把责任全部推到红军身上去。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说着拎刀消失在巷子外。
房秋心朝外张望了一下,发现双方已经在交火,估计是围那边的周姓人发现了真相,大家齐心协力驱匪,最大的可能是吊眼的手下抢了周国富家还不过瘾,又杀到那半边围子里去了。
“打吧,打死他们,让他们碎尸万段!”
房秋心嘴边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接着叽叽咕咕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水般淌出。当她跨过王妈的尸体时,这笑声已经和屋外的枪声一样响了,格格格的仿佛夜魔在狂笑。
红翻天 第十二章(1)
瑞金这段时间天气恶劣,不是刮风就是雨雪,雪粒打在墙壁上,树枝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以前在五堡和赣州时,周春霞最喜欢这种天气,外面寒风呼啸,昏天黑地,她坐在温暖、馨香的被窝里,或者坐在火星噼啪的火盆边,脚放在火盆架子上,烤得受不了就换一个温度合适的火笼,一边吃着花生、瓜子、烤红薯和饭干,一边看文艺小说,真是惬意极了。
打雷闪电的日子她也喜欢,因为恶劣的天气最能衬托家的可爱与可贵,而这种时候她往往待在屋子里,生活的幸福感与满足感会在她注视窗外的怜悯目光中慢慢爬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不到瑞金,她肯定无法想象在这种天气下劳作是怎样的一种情形。风刮在脸上像用刀子在削萝卜,她感觉到脸皮被风揭开后肌肉的震颤与刺痛。雨丝和雪粒透过斗笠、蓑衣渗到身上,让人站立的每一分钟都像在受苦刑。
这段时间红鹰突击队带领老俵们在兴修水利。打石,挑沙,取土,筑堤,修坡,样样俱是苦差。以前男人们不打仗,这些活儿都是由他们干,现在他们上了前线,女人只好接手,不然沟渠不通,开春后影响灌溉,收成定会减少。由于敌人的围剿,苏区粮食短缺,保证生产成了一个政治任务,苏区政府在各级土地委员会设立了水利局或水利委员会,专管兴修水利。
江采萍率领红鹰突击队,从11月开始便协助各乡村苏维埃政府抓这项工作,没日没夜地穿梭在田间地头,和老俵们摸爬滚打在一起,忙得不亦乐乎。
马丽已正式调往方梦袍、红云所在的野战医院,少了这个伴,周春霞有些孤单,更令她生气的是雨雪风霜把她的脸折腾出了一道道乌黑的皲迹,看上去像一个大花脸。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一下子难以适应,夜晚躺下时常常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嘎嘎响,吓得起床时不敢大意,生怕一不小心会散架。
说实话,虽说自小长在乡间,对这些劳动并不陌生,但她从来没有自己干过,更没想到劳动原来这么艰辛。超强度的劳作让她心生绝望,有一回帮老俵挖塘泥,累得她站在冰冷的泥水里哭了,并对眼前的池塘生出一份恐惧与陌生。
她以前喜欢池塘,那是因为池塘与许多优美的唐诗宋词有关,娇慵的睡莲,清丽的荷花,迷离的青萍,成片的红蓼,使她生发出许多闺怨与感慨,并从中享受到一份遐想的乐趣。
家中的池塘边种了十几棵垂柳,塘里养着几百尾红鲤,放暑假时她常坐在垂柳下闭目养神,听着蝉儿嘶鸣,嗅着新荷的清香。看着鲤鱼在水中搅起阵阵红霞,饿了阿随会送上凉茶和点心,晓得几舒服!那一切如今梦一般不可再寻!
池塘也从典雅的诗句里走出,袒露出丑陋的本相。池塘清澈的水底下竟有如此厚一层腐臭的塘泥,塘泥里不但有螺蛳,蚌壳,泥鳅,黄鳝,还有可怕的蚂蟥,水蛇,泥蛇,让她在塘泥里每走一脚都如临深渊,生怕像青秧那样踩到一条蛇。奇怪的是青秧不但不怕还高兴得尖叫;刘观音更是胆大,她抓起蛇尾舞了两个大圈,然后往腰间的竹篓里一丢,说是等下和篓里的鱼虾一起送到医院给病员加营养。招弟、兰英自小做惯了事,她们干起活来很顺手,两人絮絮地说着话,其乐无穷的样子。
最让春霞敬佩的是队长江采萍,这些活对她来讲是非常陌生的,但她努力去做,每日拣最重的活儿干,肩膀累红肿了,手上裂了大口子,粉红的肉都露出来了,仿佛一片嫩嫩的子姜,可她硬是连眉也没皱一下。
她很想向江队长学习,也希望自己像刘观音、兰英、招弟那样成为劳动能手,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害怕干那些农活。好在大家蛮关照她,每日派最轻的活儿给她干,平日有些促狭的刘观音也事事让她几分。
在大伙的帮助下,周春霞渐渐有了进步。十多天后,她能够非常顺手地使用田刨,铁锄,能够将一担塘泥挑到指定地点,步履虽然有些踉跄,担子却不再从肩上滑落。再就是她已经不会因为天冷和活重而当众哭泣了,躺在床上也不再委屈。最让她诧异的是刚到苏区时那份强烈的思家情绪,居然在繁忙的劳动中消解了,苏区不再让她觉得陌生。和刘观音、招弟她们住在一个屋子里,她也不再嫌她们不讲卫生,讲话粗门大嗓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改了初来乍到时常常照镜子的习惯,动不劝就哀怜自己皮肤变粗了,人变丑了。
红翻天 第十二章(2)
“其实你这样子更好看,红扑扑的像一个番薯。”
这是刘观音表扬她的话,周春霞听了哭笑不得:我像番薯吗?说女人像番薯这不是骂我吗?
换了以往,她听了这话肯定会掏出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像番薯,但现在她已经不那么在乎外表的变化,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内心的转变上。特别是她们的党员批下以后,她对自己要求更严厉了。
可不知怎么的,她这时忽然非常思念爹娘,而且一天重似一天。她很想写封家书回去,但想到方梦袍的遭遇,又不敢了,几次写好了撕,撕了再写,接着又撕了,终没有把信发出去。
队长江采萍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她主动让周春霞给家里捎封信,报报平安。周春霞听了眼睛一亮:
“队长,这样行吗?不会有事吧?”
来苏区这段时间,周春霞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先天不足的胎儿,身上带着母体的烙印。这永远褪不去的烙印让她恐惧和屈辱。她其实很想知道母亲的下落,也想把自己目前的状况告诉家中,可她又顾忌自己的行为会授人以柄,一直很矛盾。
再说即便写了信,又怎么投递呢?苏区的邮政网只负责苏区内部各县的联络,自己家是苏区边上有名的白点,尽管父亲没有与红军真正为敌,或者说像别的劣绅那样搞过破坏、暗杀,甚至在贸易局的内部资料中还算开明豪绅,但说到底还是一个豪绅,属于“敌人”一类。
至于哥哥周春强,那可是在苏区挂了号的强硬“白匪”。到苏区后周春霞才知道哥哥领导的靖卫团在前几次的围剿中,和红军干了不少仗,苏区油印的《号角报》、《红色中华》等有专门揭露他罪行的文章。文章中把他形容为面目狰狞的刽子手,历数了他在进犯苏区时犯下的滔天罪行。哥哥的靖卫团在第三次围剿中曾把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杀得片甲无存,成了一个死村。
她在简陋的阅览室无意中看到这篇文章,顿时像是掉进了冰窖,一股凉气从头冷到脚。那天她三餐没吃饭,半夜时被噩梦惊醒,醒后才发现大家早已被她的号哭吓醒了。刘观音说:死相,你到底梦见什么啦?她哽咽不语,良久才撒了个谎:
“我梦见我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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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江采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