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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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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隐入历史的恋人(3)

    一个月过去,话剧团到了一个部队驻地。鲍团长干巴巴地对小菲说:这是都汉的部队,不过见面别叫人家都旅长,叫都师长。小菲头一个念头是,这一场让给B角去演。可后面还有三场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汉心目中做了两年坏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蹿下跳,他会冷冷一笑,心里想,怎么瞎了眼,会看上这样的轻浮东西?看她讨厌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见鬼了! 
    鲍团长在小菲化妆时又跑来,告诉她都汉师长的夫人也会来看戏。夫人是个护士长。好了,他一定会和护士长说,看看这个贱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话!还算她自己识时务,我从广西回来她已经下了地方,不然我饶不了她!护士长会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你都不知道。动那么大气,犯得着吗?偏偏这天的妆也化不好,化妆员先是给她粘错了睫毛,颜色和头发不一样,揭下来重粘,又把眼皮涂花了。一个妆化得处处纰漏,处处补救,怎么看怎么可怖。缠胸时她发现怎样发狠也藏不住软扑扑的两团,上了台又后悔缠太紧,气全憋在上半段喉管,声音出来成了耗子叽叽。 

    台下第一排空了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么热烈,小菲又遗憾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观众。他是戏迷,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人恩怨,为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这一段戏没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观众席的侧门,推开一条缝。从这里正好看见头一排。前几排坐的都是首长。小菲几乎从他们的座位优劣,坐姿派头就能知道谁是什么官阶。头排正中空的两个座位是给都汉和夫人留的。都汉一定对夫人说,这种玩艺有什么看头?又不舞枪使棒!要去看你去吧,我不浪费时间。 

    第一幕结束,一个穿军装剪短头发的女子走来,走到前排中间的位置坐下了,还和左边一个首长握了握手。离得太远,小菲只看见她的大致轮廓。谈不上动人,背有一点佝偻,不过端庄大方,你指望能在这样一个干干净净麻麻利利的护士长手下养伤养病。小菲为都师长高兴,她一定不会半途和哪个白脸小生私奔。伤感的是都师长真的永远不要再看见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声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戏。或许小菲该对新话剧缺了都师长这样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负责。都师长和新时代舞台绝交,也是小菲的过失。小菲回到后台,忽然觉得自己的多心没道理,都师长从来不是度小量狭的人,身为一师之长,烦心的事多少?说不定给什么事临时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场时,都汉仍没有来看戏。鲍团长神秘地对小菲说,据可靠消息,都师长今晚一定来。小菲正在活动身段,想说:哎呀,他就别来了,这几天一颗心就在他手里当皮球拍,一会拍上一会拍下!上了台却不一样了,小菲从来没这么精彩过,什么都得心应手,一身捆绑成了棒槌也不妨碍她身轻如燕,“列宁”都担心了,小声说:“当心你那假发!”她一想,这样把头猛甩大概胶水吃不住劲,但她顾不上那么多,竞技状态太良好了。只要是观众席后面的门打开一下,小菲浑身热血就沸腾一下:这回进来的一定是都师长。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里,回家一定告诉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场,有个叫田苏菲的女演员演得太好了,观众别提多得劲儿了!那掌鼓得呀!……”小菲把她口音编排成东北话。但门开了又关上,进来的迟到者总不走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门又一次打开时,小菲又偷着张望一眼。再回过神,演对手戏的“列宁”正瞪着画成蓝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台词呢?小菲一向背词如神,此刻脑子空空荡荡。“列宁”急了,提了她台词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是他在说自己的词。小菲只跟着他重复了那半句,下半句还填不上空。她一身汗冒出来,听着团长在叫“提词提词!”也听见慌乱的脚步过去过来。那男演员也是一脸大汗。她突然发现这个演员的眼睛一眨一眨,一会白一会蓝一会灰,叫人忍不住要发笑,活脱一个木偶。侧幕条站着她的B角,给她提一句词,她重复一句,台下全乱了,笑的也有,交头接耳也有,幸亏小菲天生不怯场,凑凑合合把戏往下拖,总算拖到那一幕结束。 

    接下去是幕间休息。团长叫唤:“化妆员,赶紧抢妆!换B角上!” 

    小菲一人在服装室里呆坐。脑子里的空白一直漫延着,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鲍团长破口大骂,说小菲是脑膜炎后遗症,他在剧团混那么多年,从白区混到红区,从没见过小菲这样敢闯祸的演员。小菲看着他抽烟抽黄的牙根一动一动,脑子里还是一片白茫茫。都师长来也白来了,换上去那个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来这看戏强。看来都师长是记她小菲恨的。他一身枪伤刀伤,末了让个小花旦手腕一绕,插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给他的伤是他浑身最深的伤。你还指望他来看你演戏?领尽风头?红遍全省?你想什么呢?小菲完全听不见团长在和她说什么。她小菲玩命演戏,等于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都师长也和欧阳萸一样,不来看她的戏,她“死”也好“容”也好,随她去了。 

    巡回演出不断加场,行期延长了一个月。小菲总是每隔两三天写封信给欧阳萸。采一朵当地的花,或者抄录一两句普希金、海涅、拜伦、雪莱,放在信里一块寄回去。偶然她用红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个吻。有时心血来潮,她画一段五线谱,把欧阳萸常弹奏的“月光”前两句写上去。她现在华尔兹、伦巴、探戈都跳得很好,余暇时间男女演员们模仿苏联青年,手风琴、口琴,就拉开了假想中的萤火舞会。小菲有时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来一句:“田畔上残存的花朵,往往比灿烂的花束更迷人。”团里新招进来的十六七岁的男女学员全让小菲征服了,问她刚刚背诵的是谁的诗。“普希金啊!”大家便对小菲很另眼看待。张嘴就来诗呢,谁说小菲这样的女演员是绣花枕头?小菲更加诗意盎然,早晨背下几个优美句子,到人多时脱口诵出。她想,她不是存心卖弄,这就是个诗的时代、诗的年华呀。她这样诗兴大发地过了三个多月集体生活,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公安人员,把“列宁”给带走。演列宁的演员叫陈声声,第二天话剧团的人都咬耳朵说陈声声原来是个暗藏的美蒋特务。因为他是特形演员,个头矮,奔头大,下巴翘,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连夜赶排了几个独幕剧顶替上演,同时团长四处招募有“列宁特征”的演员。到一个城市就有不少当地剧团、文化馆的业余演员来应考。团长叫小菲跟应考演员对词。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发现长大奔头、翘下巴、深眼窝的矮个男子成大把抓,一来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话说得太次,模仿的“列宁动作”都神似。鲍团长下面计划上演的戏都有列宁:《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形演员,万一再出现美蒋特务让警察逮走,他们不至于再取消演出。不论走到哪个城市,话剧团驻扎地都拥着一大批大奔头的矮子,走路挺胸仰头,大拇指插在肚子两边,预先进入“列宁”状态。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着一个外形不太像列宁,语气神采和列宁毕肖的演员正在表演。他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列宁式大衣,一举一动都是活脱脱的列宁。小菲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鲍团长做了个眼色。团长问他演过戏没有。他羞涩一笑,说他是师范大学学生会业余剧团的。小菲说:“真有才华!团长!让他试一段罗密欧?” 

    他又羞涩一笑,说:“我可以试一段朱丽叶。”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隐入历史的恋人(4)

    团长和小菲预感到什么戏法要变出来了。他一把揭掉头上的鸭舌帽,甩出一头短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点欧洲血统。 
    团长和小菲都惊得失语了。她脱下列宁大衣,里面穿一件黑色高领细毛线衣,一条银灰的长纱巾,披挂到膝盖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丽叶的独白,念完后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么。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从小凳上站起来,把流浪儿的一段戏让她马上模仿一遍。当她走近她,她闻到一股古老的香气。是一种凝滞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陈了,非常古旧。她终于挑剔到什么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织补上了。纱巾却是质地不俗,很像欧阳萸买给她的。 

    是个素质难得的演员,收得起、放得开,再奔放也不露痕迹。尽管形象不太如团长的意——扮演工农兵会困难些,不过其他的优势可以把她分数扯平。 

    回省城的时候,车上多出四个长大奔头的矮子,像四兄弟。这下阔了,警察再逮美蒋特务也逮不完四个。那个叫做孙百合的女学生却没有录取,团长只说她的家庭有问题。孙百合瞬间即逝,就像来昭告一下,这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里也卧虎藏龙。 

    小菲记得孙百合来复试那天,团里开午饭,鲍团长便留她一块吃。孙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绝对不是吃“卷心菜炒肉片”和“辣酱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孙百合吃饭的仪态,但她觉得它似曾相识。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紧抿,问她话的人很多,她却总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东西咽下去才回答提问。小菲细看她的头发,发现它是微微发红的,连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发红。她是个汗毛浓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红兮兮的小胡子。小菲叫大家看,孙百合像不像达吉亚娜?大多数人不知道谁是“达吉亚娜”,但从孙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读过“叶夫根尼?奥涅金”的。孙百合回答说别人说过她像刺杀列宁的女匪徒。孙百合知道自己美丽,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个聪明、明智的女孩,并且成熟得惊人。 

    回省城途中,叫孙百合的女孩子总是出奇不意地出现在小菲的记忆中,零碎的细节,片断的话语,一举手一顾盼,让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孙百合是不必刻意显露读过多少书背过多少诗的,那些诗和书全在她的举止言行中。她不必显露聪明,她明白她显露了就会孤立。她才十八九岁,那样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潇洒浑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读书,也望尘莫及。 

    车一进城小菲就雇了三轮车回家。家里没人,小菲有点失落。她打电报告诉欧阳萸今天晚上到达。她想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再去母亲那里看女儿。走进卧室,她站住了。窗帘是新换的,米白的亚麻布,床罩是乳黄和乳白杂织的泡泡纱。虽然典雅随意,但小菲感到一种陌生的影响对自己家的入侵。床头挂了张油画,也像不用心涂的一幅静物。床头柜上放了一大束蓝色凤仙草,烟灰缸是拙头拙脑的一块整水晶。她不怀疑新布局是欧阳萸的手笔——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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