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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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特别大。他说有次也有这么大的雨,他到我住处去找我,我不在,楼下信箱上放着我三天未取的报纸。他忽然很害怕,觉得我已不声不响离开了。他就在雨里开着车,在城里的每条大路小路上兜,直到路上没几个人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我会那样就走了呢?他说;我不知道。像这样的大雨天,你好像会那么干。我说:太奇怪了!他笑着说:你不知有多可怕,我觉得你要走一定选择这样的雨天;我就那么开着车,在大雨里,开啊开啊,找你,其实也不知找什么。
我不知他夸张了多少。但它似乎比辞去职位、分居,更让我感到真切。我拉拉他的手,让他别自己唬自己。他也觉得在他的年纪有那种想法和行为是很愚的。他说,干愚事会觉得年轻许多。
我们进了一家便宜姜饮店。我们叫了热巧克力。投了币到音乐箱里,听他年轻时爱听的《让我拉起你的手》。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我问他是否需要跟他妻子打个电话。他讪讪地走了,去最角落的一只电话,用一只手捂住话筒,整个身体都微微蜷缩,尽量圈住那个角落,让各种噪音以及他年轻时代的音乐少进入听筒一些,你从他背上看得出,他陷在一次颇长的谈话中了。
我叫住一个侍应生,对他说,等那位先生回来,你把这个给他、他的眼镜和伞。没留任何永诀性的字条。我付了账。走到门外的雨里,没多久就坐进了一辆计程车。我对司机说:去机场。
雨一直没停。车开过小街大街。望着雨的似乎是他的眼睛。在被雨淋的变形的城市里寻找我。心情也变成了他的心情,茫然而忧伤,但年轻许多。那餐馆的音乐一直在耳朵里。我好像成了他,一直要在这雨里走下去,找下去。
我现在在我一个朋友家。从邮戳上你会知道它多远。
我争取从此做一个正常的人。
感谢你忍受了我一年的用词不当。
别了。
你诚笃的病人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书评★1。似是而非的爱恋心事
——评《人寰》
佚 名
“有一点不自在”,“中国人一般不为此类原因就医的”——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国女人,操着“似是而非”的英文,就这样开始了对男性美国心理医生的娓娓倾诉,倾诉着她对父亲朋友“贺叔叔”长达三十九年的爱恋心事,倾诉着父亲与贺叔叔在大饥荒及文革前后的诸般恩怨情仇,倾诉着自己负笈来美后,与指导教授间的情爱与权力轇轕……只是,治疗尚未结束,女人已飘然远引,绝裾而去。
这是《人寰》。情节并不复杂,叙述委婉动人,却在在纠结着大有来历的文学意义及理论网络:文革已远,伤痕犹在,叔叔的“领导”身份农民特质与作家头衔,曾是如此深具魅力;革命岁月的苦难经历,兀自教人刻骨铭心。辗转其间,小女子个人的情痴与沧桑,何尝不是具体而微地象喻了整个时代的激情与创痛?更何况,病人向医生追叙过往,以图疗伤止痛,原本是佛洛伊德式精神分析的正宗法则;女人自幼孺恋并诱惑年长叔叔,四十五岁时成为七十岁老教授的情妇,是罗莉塔(Lolita)加上恋父情结的混血结晶;最后主动中断心理治疗,更是杜拉(Dora)病例史的中文小说版。而由西方男医生与中国女病人所构成的医病关系,又呼应了女性主义与后殖民论述的若干论题。
这样的架势,已足够让不少读者及评论者为之眼前一亮了。但作者的企图,还并不止于将故事与理论简单地嵌镶拼合而已。基于对书写与言说之内蕴复杂性的高度自觉自省,《人寰》的叙事声音每每若实还虚,如假亦真。女人的英文表白似是而非,早已暗自动摇了一切事实的陈述基础。
她在手记中坦言对心理医生“撒了谎”,接受催眠治疗前,“已阅读了有关催眠的基本理论”,告诉医生“也许你得到的不是事实而祗是一个白日梦”;与指导教授争执,屡屡强调:“这四十五年中国大陆人的性格相对于二十世纪心理学、行为科学而言,是个例外”,“是个秘密”,则又在引发各种异质因素多方颉颃对话的同时,隐涵了必然的自我销解——国家的伤痕苦难,个人的爱恨嗔痴,固然不该是西方之眼凝视检验下的病号想象,但延宕在说与未说、写与不写间的暧昧不明,不也一样反证了主体自身的支离含混、一切言说书写的虚妄徒劳?
严歌苓是个说故事的能手,早先《雌性的草地》、《少女小渔》、《海那边》等集中的故事尽管动人,仍或失之浮浅。从九六年《扶桑》一书开始,则有重大突破。其中,能将故事情节与当代重要文化理论交融互映,且不使人物事件沦为理论脚注,当是关键因素。《人寰》是此类尝试的又一力作,虽然理论的搬弄或不免有斧凿之迹,然而全书结构完整,承转自然,兼以叙情述事细腻生动,依然交织出高度的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