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婚令-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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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渠在外头站了不少时候,折回来时,却发觉南山已是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南山并非假寐,她是真睡着了。
裴渠没有扰她,在原地站了会儿,便出门往馆舍去了。
一朵即将萎败变黄的小叶栀子花藏在袖兜中,花香浓郁得简直难以化开。他还清晰记得那只凉凉小手残暴掰开他的手取回自己耳环的奇怪触感,以及她放在他鼻前的这朵小叶栀子的香气,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当年也有一个小孩子,费劲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他手里抓着的一只菓子,然后瞪着眼睛当着他的面将菓子吃下去。
那时候他苦笑笑:“好吃到这地步吗?一个也不肯留给我?”
小孩子拼命点头,因为努力吞咽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
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张脸,甚至声音,都模糊如同时隔许久的梦,混混沌沌,没有具象。
裴七郎此时十分头疼,他转过身去,想折回酒楼问个清楚,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步子。且不说她会不会当自己是癫病发作,若她当真承认自己便是他所找的那个人——
之后呢?相认吗?原本就不该存有交集,九年了,各安其命也是理所应当。
何况她还未必是。
虽这样努力阻止着自己,裴渠却还是走回了酒楼,见她还在堂间睡着,在“这样睡会着凉”和“就这样让她睡吧反正年纪轻轻不容易得病”中犹豫半天确定了前者之后,又在“背她回馆舍”和“喊醒她”之间纠结了半柱香的工夫,最终伸手拍了拍南山后背。
南山霍地坐正,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发现堂间只有裴渠后,南山懒懒支颐打了个哈欠,眼皮又快要耷拉下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这位选择困难的老师方才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思想斗争。
她单手仍旧撑着下巴,望着前方而不是裴渠,声音没精打采的:“老师要带我去馆舍么?”
“正是,这样睡会着凉。”裴渠强调了一下理由。
“不了罢。”这是南山第二回这样拒绝他,“学生随遇而安惯了,墙头上都能睡,就不浪费一晚上的住宿费了。这会儿都快半夜了啊,很亏的。”
她坐姿懒散,像喝醉酒一般垂着眼皮嘀嘀咕咕:“何况老师确认馆舍还有空屋子?据我所知这附近馆舍不过仅十九间屋,十八位娘子连同她们各自的婢女至少也要住掉十八间屋子,剩了一间老师难道要与我同住么?”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自言自语得已有些迷糊:“我在胡说什么啊……”
刚作完自我反省,她忽地一头栽回了小案上。
喝酒了吗?可他未见她今日喝酒,何况她自称滴酒不沾的。
这时店家慌急慌忙跑了来:“哎呀,方才南媒官睡得迷迷糊糊,喊渴想喝凉饮,伙计脑子糊里糊涂地错将混了酒的凉饮给她了,这可怎么办好啊?”
凉饮里掺了酒,她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一六】口弈
店家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裴渠走到南山伏着的小案对面坐下,却见她双眉紧蹙,似是痛苦难忍,额头上更是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看着像在发热。
醉了也不当是如此,他抬头看一眼店家:“确实只是掺了酒的凉饮吗?”
店家忙点头:“正是才制出来的新凉饮,还、还未给客人尝过。”
“拿一盏给我。”
店家转头匆匆忙忙去拿了新凉饮过来,裴渠看看那琉璃盏中的液体,低头嗅了嗅,花香味与酒味混杂,花香竟是更胜一筹,若不细察,酒香几乎被淹没其中,按说掺的酒应不会太多。
他将酒盏依到唇边饮了一口,虽然酒不多,却也是能尝得出来。
他将一整盏饮尽也没觉得有何不适,然他这位可怜学生却喝成这副模样,看来“滴酒不沾”的确是句大实话。可既然碰也不能碰酒,且她感官又那么灵敏,怎会将这凉饮全喝下去呢?
裴渠思索间注意到她握紧的拳头,和鞋子一样,这拳头的尺寸也并不十分可观,骨节发白看得出很用力,喝醉酒会这样难受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犹豫了一番,裴渠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拳头,随后学她掰开他的手指那样,将她的手心摊开来。可她的手才稍松,下一瞬四指便朝里紧紧按住了裴渠的指头,反将他的手指给包进了手心。
少女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软绵绵的触感,若非要形容,裴渠脑子里只跳出“硬邦邦”一词。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辈,于是手上使了使力,又将她的手掰开一些,上身往前探去,借着堂间灯光,看清楚了她手心掌纹。
似乎很像,又很熟悉,但他依旧没有十足把握去断定。纵然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求证,可他却又偏偏不放弃任何一次确认的机会……
南山在酒楼堂间度过了难熬的一晚,因她这位老师丝毫不懂得照顾人,对她所承受的苦痛视而不见,只晓得坐在一旁等着她醒来。
晨曦照进来,南山动了动,想要撑起沉重的脑袋坐起来。咦?右手如何动弹不了?她迅速睁眼一瞄,却发现右手被握在另一只手里,她陡然醒过神,三下两下抽回手,并且顺利弄醒了睡在对面的裴渠。
裴渠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见她醒了,起身道:“天也亮了,徒儿要随为师一道回府吗?”
老师有如此好意,南山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两人速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便回了洛阳的裴宅。裴渠一回府便奔去后院与他久违的菜地叙旧。南山悻悻拎着个大包袱去洗了澡,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闷头睡了个大觉。
这一觉便睡到天黑,门外边铺了一层暗昧灯光,南山坐在床边上愣愣看着,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不由拍额懊悔。如何就没有辨得出来那杯凉饮里掺了酒呢?一定是睡昏了头鼻子不好使。下回要再这样糊里糊涂,她不如撞墙算了。
她下了床,想去找些吃的,门口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裴渠单手端了木盘,上面搁了一碗杏酪粥,配着一碟蒸饼,看起来清清爽爽又能填饱肚子。
南山看看,抬了头:“老师亲自送晚饭来,这叫学生……”她顿了顿,主动认错:“学生不该睡到现在。”
“为师见你没有身为客的觉悟是很失望,但又见不得你饿死。”他稳稳将木盘递过去,南山抬了手去接,恭恭敬敬,倒像是接圣旨似的。
裴渠站在门外并未进屋,他是个正人君子,亦是表里不一界的楷模。
南山吃饭期间,他便一直在门外站着,好像是要等她吃完。
南山只顾着填肚子,所以吃得飞快。她吃饭素来没甚动静,裴渠在外候了有好一会儿,忽听得她起身的声音,遂转身朝里略略一瞧:“将盘子拿出来罢。”
南山将碗碟放回木盘,走到门口说:“让老师带回去多不好,学生还是自己送去罢。”
裴渠却不理她,不由分说搭上那木盘,手上微微使了力。南山只好松了手,只听得他问:“杏酪粥好吃吗?是不是不够甜?”
“不不不,甜得恰到好处。”
“是吗?”
裴渠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他端着那木盘又说:“明日回长安,需得起早,洗漱完便接着睡罢。”
南山点点头,弯了腰恭送他离开。
裴渠头也不回地走到廊尽头,要拐弯的时候却回头看了一眼。
——*——*——*——*——
次日,师生二人按计划回长安,连端阳节亦是在马车度过的。比起上回从长安到洛阳,这次途中两人倒是稍微热络了些。但这热络里似乎……全是你死我活。
南山提议下棋,结果翻遍车厢,发现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条件艰苦,于是她说:“老师可下得了盲棋?”
“下。”
“象棋?”
“没趣。”裴渠说,“下围棋。”
南山怔了怔。
裴渠看一眼她这反应:“徒儿下不了围棋盲棋?”
“下!”南山回过神搓搓手,闭眼想了一下,心说果然老师更禽兽啊。
会下象棋盲棋不足为奇,因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少,对记忆力要求一般。围棋却是截然不同,棋盘大,变化多,棋子越下越多越下越多,就算对着棋盘,对弈时也是目不暇接,又何况离了现实棋盘下一盘脑中棋?
故而,下围棋盲棋,极考验记忆力,的确只有禽兽方能驾驭。
于是一大一小禽兽,坐在车里各自闷着头,下起了盲棋。
“起东五南九置子!”
“东五南十二置子。”
开局平淡无奇,师生二人各自报坐标,渐渐的,南山咬着指头皱起眉,棋路渐渐拘紧起来。从棋风来看,她这位老师沉着稳定,却让对方察觉到不小的压力,且耐力极好,野心又大,恐怕落第一颗子时便是抱了全胜的信念。
相比之下,南山的路子则有些匪气,却又是十分的顽强。
下棋是了解对方性格的一种很好途径,裴渠看着似一座推不动的山,心性沉淀多年,但骨子里的热血还在,出鞘了仍会是一把光亮利剑;南山则像是刚刚学成的小辈,浮躁但的确锋利,哪怕与前辈交锋落得一身伤,也会厮杀到底。
南山看出了裴渠一潭死水下的不甘心,裴渠则看出了她强烈的求胜甚至是求生的念头。
身为一个媒官,并不需要这样强烈的信念,她又是为何会养就了这样的性子呢?
裴渠缓缓睁开眼,南山则暗吐一口气,脑海中那盘棋已是越铺越大。她段数上是不如裴渠的,尽管已费了老大的劲,奋力地想要扳回来,却始终差了一气,真是憋闷得要吐血。
裴渠说了最后一个坐标,及时收了手,缓缓拿起手边书卷甚至敲了一下南山的脑袋:“为师这九年没事做天天钉在棋盘前,你比不了的,输就输了吧,为师不会笑你。”
南山挨了一敲,将脑子里的棋盘默默记下,暗道:还没输明白呢,改日再见分晓!
“你戾气太重,且太过轻速,连逢危须弃的道理也不明白,还得好好提升。”裴渠有板有眼地说着,最后又添了一句:“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为师是不行了,你才十几岁,还有机会。”
“干甚么要奔着国手去学,我学棋只是聊以消遣。”
“你学棋的老师是谁?”
“是个大手!王……”
“好了,为师知道了。”裴渠只听了姓氏便打断了她,这个家伙是有名的棋待诏,人称王待诏,举国上下就那么几个大手,王待诏算一个。
又是个讨厌的老头子,裴渠小时候还给他教训过。
那时裴渠学棋还没多久,而王待诏也还没到举国知名的境界。小屁孩无理手屠了大龙,气得王待诏追着他跑到曲江,拎起来打了屁股,就差没被丢进绵绵江水里。
之后裴渠就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南山自然不知道老师身上还有这等往事,比如被打得嚎啕大哭求饶说“不要丢不要丢,学生错了学生不会水性”……
专门找裴渠弱点的徐妙文都没抓到把柄的事,南山就更无知道的可能了。
师生二人后来又下了几局盲棋,但都下到两百多手便不了了之。盲棋令人上瘾却又极耗心神,裴渠偏是个颇有节制的人,便不许她再提下棋的事。
这一路抛却棋局厮杀部分,都还过得比较愉快。临分别前,南山道:“老师明日便要去万年县做事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