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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丁玲短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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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是看不清的,因为常常有许多被寒风所摧裂的小口布满着,但在这不算
漂亮的脸上有两个黑的、活泼的眼珠转动,看得见有在成人脸上找不到的天
真和天真的顽皮。还有一张颇大的嘴,充分表示着顽强,这是属于革命的无
产阶级的顽强的神情。每一遇到一些青年干部或是什么下级同志的时候,看
得出那些昂奋的心都在他那种最自然诚恳的握手里显得温柔起来。他有时也
同这些人开玩笑,说着一些粗鲁无伤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是耐烦地向他们
解释许多政治上工作上的问题,恳切地显着对一个同志的勉励。这些听着的
人便望着他,心在沉静了,然而同时又更奋起了。但一当他不说话沉思着什
么的时候,周围便安静了,谁也惟恐惊扰了他。有些时候他的确使人怕的,
因为他对工作是严格的,虽说在生活上是马马虎虎;不过这些受了严厉批评
的同志却会更爱他的。
    拥着一些老百姓的背,揉着它们,听老百姓讲家里事,举着大拇指在那
些朴素的脸上摇晃着说:“呱呱叫,你老乡好得很……”那些嘴上长得有长
胡的也会拍着他,或是将烟杆送到他的嘴边,哪怕他总是笑着推着拒绝了。
后来他走了,但他的印象却永远留在那些简单的纯洁的脑子中。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收入《一颗未出膛的枪弹》,1938 年,生活书店)


                          《“三八节”有感》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这一天。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几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开着会,
检阅着她们的队伍。延安虽说这两年不如前年热闹,但似乎总有几个人在那
里忙着。而且一定有大会,有演说的,有通电,有文章发表。
     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羡地
说:“为什么小米把女同志吃得那么红胖?”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
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似乎并没有使人惊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
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最能作为有兴趣的问题被谈起。而且各
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得的诽议。这些责难似乎都是严重而确当
的。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
志比较接近,更不能同几个都接近。她们被画家们讽刺:“一个科长也嫁了
么?”诗人们也说:“延安只有骑马的首长,没有艺术家的首长,艺术家在
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们也在某种场合聆听着这样的训词:
“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要不是我们土包子,你想来延
安吃小米!”但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
制造谣言的对象,永远被诬蔑。)不是骑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艺术家就
是总务科长。她们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
绒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怀里;有的被没有洗净的布片包着,扔在床头啼哭,
而妈妈和爸爸都在大嚼着孩子的津贴(每月二十五元,价值二斤半猪肉),
要是没有这笔津贴,也许他们根本就尝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应该嫁谁
呢,事实是这样,被逼着带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开的讥讽:“回到家庭了
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个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
虽说在背地里也会有难比的诽语悄声的传播着,然而只要她走到哪里,哪里
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都会望着她。
在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
然而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
     离婚的问题也是一样。大抵在结婚的时候,有三个条件是必须注意到的。
一、政治上纯洁不纯洁;二、年龄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无帮助。虽说这
三个条件几乎是人人具备(公开的汉奸这里是没有的。而所谓帮助也可以说
到鞋袜的缝补,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却一定堂皇地考虑到。而离婚的口实,
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我是最以为一个女人自己不进步而还要拖住她的丈夫
为可耻的,可是让我们看一看她们是如何落后的。她们在没有结婚前都抱着
有凌云的志向,和刻苦的斗争生活,她们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帮助”的蜜
语之下结婚了,于是她们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们也唯恐有
“落后”的危险,她们四方奔走,厚颜地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
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悄悄地去吃堕胎的药。而
她们听着这样的回答:“带孩子不是工作吗?你们只贪图舒服,好高骛远,
你们到底做过一些什么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
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于是她们不能免除“落后”的命运。一个有了工
作能力的女人,而还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去作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未始不
被人所歌颂,但在十多年之后,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后”的悲剧。即使在今
天以我一个女人去看,这些“落后”分子,也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
们的皮肤在开始有褶皱,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取她们最后的一点爱娇。
她们处于这样的悲运,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旧社会里,她们或许会被称为
可怜,薄命,然而在今天,却是自作孽,活该。不是听说法律上还在争论着
离婚只须一方提出,或者必须双方同意的问题么?离婚大约多半是男子提出
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该女人受诅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
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
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
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
庸俗),这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
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
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
的问题,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
好了。
    然而我们也不能不对女同志们,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
望;而且勉励着自己,勉励着友好。
    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
得首先强己。我不必说大家都懂得。而且,一定在今天会有人演说的:“首
先取得我们的政权”的大话,我只说作为一个阵线中的一员(无产阶级也好,
抗战也好,妇女也好),每天所必须注意的事项。
    第一、不要让自己生病。无节制的生活,有时会觉得浪漫,有诗意,可
爱,然而对今天环境不适宜。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自己还会爱你的生命些。没
有什么东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只有它同你最亲近,好好注意它,爱
护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饱
满,才觉得能担受一切磨难,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这种愉快不是生活的满
足,而是生活的战斗和进取。所以必须每天都作点有意义的工作,都必须读
点书,都能有东西给别人,游惰只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软,枯萎。
    第三、用脑子。最好养成一种习惯,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
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这话是否正确?这事是否处理的得当,
不违背自己作人的原则,是否自己可以负责。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后悔。这就
叫通过理性,这,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诱,才不会浪
费热情,浪费生命,而免除烦恼。
    第四、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就要有认
定牺牲一切蔷薇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
琴,花前吟诗。假如没有最大的决心,一定会在中途停歇下来。不悲苦,即
堕落。而这种支持下去的力量却必须在“有恒”中来养成。没有大的抱负的
人是难于有这种不贪便宜,不图舒服的坚忍的。而这种抱负只有真真为人类,
而非为自己的人才会有。
    一九四二年“三八节”清晨
    附及:文章已经写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觉得关于企望的地方,还有
很多意见,但因发稿时间紧迫,也不能整理了。不过又有这样的感觉,觉得
有些话假如是一个首长在大会中说来,或许有人认为痛快。然而却写在一个
女人的笔底下,是很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写了就仍旧给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
吧。
     (原载 1942 年 3 月 9 日《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第 18 期)


                           《风雨中忆萧红》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
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
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
耳旁响,微微地卞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
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
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
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
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
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
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
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
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
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
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
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
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
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
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
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
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
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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