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轶闻手记:纸人割头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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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听公社里老辈儿的人说起过,在辽东山区活动着一种通体泛红的赤狐,它们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就会结伴出行,在渺无人烟的山野间飘忽不定,还夹杂着尖声怪叫相互招引,乡民们不知蹊跷,便将这叫作“赤狐炼丹”。传说赤狐每次出没的地方都会有些异事发生,所以,见者通常都会悄悄地避开。
这么想着,我原本的困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而这时,我发现那三团光亮居然向卡车的方向缓缓靠拢着!我立即警觉起来,猛地按了两下喇叭以示震慑,那三团光亮先是停顿了片刻,接着变得摇摇晃晃起来,似乎向这边前进的速度又加快了些。我赶紧将那把防身匕首再次掏了出来,伏在车内偷眼观察。不久,我就看出了些门道:原来,这三团光亮并不是什么“赤狐炼丹”,而是三只手电筒。我长舒一口气,却又马上疑窦丛生:三个人举着手电筒黑灯瞎火地在麻条沟做什么?况且,那个年代平头百姓经济拮据,特别是乡村,手电筒完全可以上升到家用电器的规格。因此,我对三名来者并没有放松警惕,还是保持了原来的姿势静观事态。
不久之后,车窗便响了起来,“哐哐啷啷”敲砸得很急,“哗啦”的雨声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焦躁的叫喊:“同志!同志!同志!同志!请开下门……”
我知道肯定是躲不过去了,于是便抬起身子向窗外望去,那喊话的年轻人正冲着我颔首微笑着,他的满脸和气立即就让我悬着的心稍微平复了些。我小心翼翼地把车窗摇开了小半扇,问道:“你们有啥事?”这时,站在年轻人身后的两个人也跨步走上前来。借着车头灯扩散的昏黄光芒,我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三人全部身着中山装,虽然已经被瓢泼大雨淋得水汤挂面儿,但从衣服的质地上,我还是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的是正经呢子料,而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和那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穿的却是常见的“卡其布”。光凭这一点,我就判断出,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人的身份必然要高于另外两位。果不其然,此人还没说话便从内兜摸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边递进来让我收下,边请求我务必帮忙载他们一程。
我连忙客气道:“五湖四海一家亲,都是革命同志,送啥香烟哩!”其实,那时我嘴上虽说满不在乎,但实际心里别提多美了。要知道,这大生产牌香烟当年在整个辽东地区可谓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那是绝对数一数二的高级俏货。远了咱不去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抗美援朝,它就曾作为慰问品送到战场上犒劳志愿军战士,后来毛主席率领中国代表团访问苏联路过沈阳时,当时的东北局给毛主席配备路上抽的也是它,甚至在中苏会谈时毛主席抽的还是大生产牌香烟,就连我们公社的黄社长看到它也是两眼冒光,我记得有一次他把一支这牌子的香烟夹在耳朵上足足晃了半条街,逢人就取下来说,看看!大生产!这他娘的可是大生产咧……因此,不难想象,当时我手里握着一整包大生产牌香烟该是多么激动。
随后,经过简单的交谈我得知,这三人是由沈阳公干来到这里的,由于雨天道路异常湿滑,他们乘坐的吉普车在前边翻了车。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中年人自称姓吴,戴眼镜的那个年轻人是他的秘书李桐,而那位始终沉默寡言的瘦削中年人则叫杜少谦,负责他们此行的安全保卫工作。
只是,至于三人前来安东地界儿所为何事,他们自始至终并未提及半言。不过,其余两人都称呼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人为“吴先生”,这倒是让我觉得非常蹊跷——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与人之间无一例外都是以“同志”相称,“先生”两字在那样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显得特别扎眼,明显意味着被称呼者的身份非比寻常。因而在此后同行赶路期间,我一直在心里暗暗揣测:这位吴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时,老崔头顶着粗麻袋吭哧吭哧地跑出了落叶松林。待他看到车前站着三个陌生人时顿时呆住了,我连忙把事情因由讲给他听,老崔这才憨厚地冲着三人连连点头。只不过,当我说到他们的吉普车在前头翻了车的时候,老崔却展露出一副早已预知的表情,他连连嘟囔道:“不怪!不怪!不怪哩!”李桐显然听出了老崔话里的隐意,他疑问道:“老崔同志,你能不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老崔先是瞄了我两眼,这才问李桐:“你们的吉普车是不是在路过一块残碑后才翻掉的?”李桐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思议:“没错!没错!确实是路过了一块残碑,结果前头有条深沟,我那二把刀的驾驶技术,不知怎么就把吉普车开翻了。还好杜科长身手利落,吴先生只是擦破了点皮儿,并没有什么大碍。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崔不住地摇头,言语间带着两分咋呼的气势:“出了多少档子事儿啦!那条沟不干净咧!从前,我就在这附近住,听邻里街坊讲,早些年,差不多也就是抗美援朝的时候,这疙瘩发生了件怪事情。说是……说是有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个啥,在沟里的一棵歪脖树上上吊自杀咧!等到有人发现她,那尸首早就给乌鸦啄得烂糊糊的了,根本瞧不出模样来。有两个好心的乡民打算挖坑把她埋了,放下来的时候,那尸首直蹿出来一股股黑浆子,再看里头全是麻花花的大个白蛆。就是埋掉她之后,那坟上还是招来一溜绿皮苍蝇,铺天盖地的。后来这方圆百里的人都管这地方叫起了吊死鬼沟。不过,说起来还真是怪,自打叫了这吊死鬼沟,但凡夜里过路的车辆隔三岔五准出事儿——没了法子咋办呢?村民们只能立块石碑提醒提醒大伙儿,结果也没起啥作用。我还听说,每次翻车前,开车的人都会听到车窗嘭嘭地响,敲得很急,接着,就会看到一个秃头疤瘌脸的女人边招手边凄厉厉地叫着‘搭上我一段儿吧!我要找我的孩子’,再后来,国家破除迷信,就把这条沟改名为小文字沟了,可这名字虽然改了……”
“好啦,好啦,这些谣言不信也罢!”吴先生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老崔的叙述,他蹙着眉头满脸阴沉地说,“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耽搁时间,尽快赶路才好。”李桐察觉出吴先生有所不悦,他心领神会地岔话道:“就是!就是!就是!现在可是新社会,对那些牛鬼蛇神的玩意儿一定要迎头痛击!”接着他又对我说道:“邱明同志,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大些的镇子,我们想先找家旅馆安顿下来,等雨过天晴之后再作打算。”“要说大些的镇子嘛,倒也不是没有,那地方叫魁岭。”老崔接茬道,“不过,咱们得顺着这条岔路往前再走上个把小时才能到。只是那样的话,我们可就离安东越来越远哩!你们也看到了,我和邱明是有任务在身的,要是明天早晨不能把木材送到安东……”
“老崔同志,这次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帮帮忙!”李桐连忙赔笑道,“回头我想吴先生会想办法跟你们领导解释的,证明你们是由于助人为乐才耽搁工作的。吴先生?”吴先生并没有接过李桐岔过来的话茬儿。他从胸兜里又掏出包大生产牌香烟,颠儿了颠儿才塞入了老崔手里,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崔用双手捂着香烟看来看去,生怕被雨水淋湿了,那张嘴巴早就兴奋得一塌糊涂:“行咧!行咧!”李桐见状麻利地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请吴先生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他对吴先生简直殷勤得有些过火,甚至连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这就让我对吴先生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待吴先生落座之后,李桐这才对老崔说:“咱们两个和杜科长就坐在车后的木材上吧,委屈委屈?”老崔拿了人家的香烟嘴巴上吃亏,只好应承道:“那是应该的!应该让领导同志坐在前头。”这时沉默已久的杜少谦拍了拍我的肩膀:“照顾好吴先生,前面的小文字沟确实不好走。”
杜少谦的满脸踌躇让我心头掠过了些许不安。我转而聚着眉头狠剜了两眼老崔,心想都是这家伙惹的祸水,拐进岔路上坟烧纸耽搁车程也就算了,可是这小文字沟有那么档子怪事好歹知会一声哇!想到这里我气鼓鼓地跟他嘟囔道:“你在上头可得坐稳当咧!”老崔愣头愣脑地扭捏着:“大不了回头我抽出来两支‘大生产’给你哩!”卡车再次晃晃荡荡地启程后,吴先生始终都紧锁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期间我观察到,他每隔三五分钟就会撸起衣袖观瞧手表,看罢之后旋即又恢复常态。卡车经过小文字沟的时候,我果然看到路面栽卧着一辆苏联造的吉普车,还好卡车在我小心翼翼地驾驶中安然通过,我这才把自己平常擦汗用的毛巾递给吴先生,示意他擦擦满身的雨水。
吴先生接过毛巾连连道谢,接着心不在焉地抹起了湿黏的头发,偶尔还向窗外的幽暗雨夜瞟上那么一两眼。然而,当他用毛巾擦起了下颌的时候,我却听到他咂着嘴“咝”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询问他这是怎么了,他稍稍扬起脑袋,脸颊上几颗错落的天花痘痕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吴先生摆手道:“大概是刚刚翻车时不小心弄伤的,不碍事。”最初,我并未怀疑吴先生的判断,毕竟此前李桐也曾说过他在翻车时受了些轻伤。但是等我仔细地看过他的下颌后,心头却为之一颤:怎么会这样?因为,那上面……那上面的东西实在太过古怪!左看右看都像是印着的一枚方孔铜钱,而且这印记凸突于皮肤之外,疙疙瘩瘩的呈黑绿色,周遭俨然并无一丝血迹。我赶紧将看到的告知吴先生,吴先生听罢满脸狐疑,他用手轻抚着印记自言自语:“咦——怎么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呢?”我见吴先生满是困惑的脸颊上略带痛楚,于是便宽慰道:“可能是雨天湿气大,难免生出了些疹子啥的,或是不小心被蚊虫叮咬了,回头消肿就没事哩!”吴先生听了我的话表情温和下来,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两声,随即附和道:“没事哩……”
实际上当时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绝不是这么想的,理由是那块铜钱般大小的印记简直太过于规矩,根本就不像是疹子或者蚊虫叮咬留下的痕迹,倒像是什么东西硬生生戳在上面留下的。由于沿路来怪事连连,虽然事后证明有些不过是老崔的一家之言,但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免不了心生疑惑。偏偏就在我想得出神的间隙,那卡车不知为何居然嗡嗡地颤了两颤,连带着车窗都跟着轻轻波动,紧接着,两声空洞无比的“哼哼”声一股脑儿地凿入我的耳朵里!——这声音大得出奇,我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它是由远处的地面下传来的,仿佛某种动物窒息时在拼命挣扎。于是我霍地僵起身子,脱口而出:“什么东西?”吴先生显然也给惊着了,他说:“好像就在咱们要去的前方!”我不敢麻痹大意,急忙减缓了车速,一边支棱着脖子侧耳倾听,但是一刻钟过去了,那古怪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我和吴先生面面相觑,最后都不得要领地摇起了头。
恰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座木桥。两束车头灯扫过去之后,在立于桥梁之间歪斜的木板上,我影影绰绰望见两个血红大字:魁岭。那笨拙的字迹是用板刷写上去的,经过雨水的冲浇显得别扭透顶。可是不知为何,打我第一眼见到它,心里就冒出了一股怪异的感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