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娥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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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衣,这就是官场,浮浮沉沉,自有其规则与禁忌。”宇文述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孙儿,沧桑的眉宇间竟是说不出的萧索,喟然道:“今日里权倾朝野,明日便是阶下之囚,虽为残酷,但确是活生生的事实。(奇*书*网。整*理*提*供)要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强。哪怕仅仅是一人凌驾于你之上,都不能够。”
辛衣神色一黯,默然点头。自小长在宇文家,满目的争斗杀戮,她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惟有强者方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惟有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爷爷老了,宇文家的富贵荣华,我已经扛了一辈子。”宇文述轻轻一声叹,金戈铁马数十载,疆场上威武来去,腥风血雨,他几时曾有过这样的感慨。缓缓地,他将手掌,落在辛衣瘦弱的肩头,说道:“辛衣,你可愿替爷爷担起这个重担?”
“爷爷。”辛衣心头一惊,身体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宇文述按住,动弹不得。
“答应我,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尽力保护宇文家,代替我,守护这个家族。”
宇文述的手掌,落在辛衣的肩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还有叔叔们,还有父亲,他们都比我有资格……”
宇文述打断她的话,道:“可是,他们都不是宇文辛衣。”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
“他们都不是你。而爷爷,只相信你一个。”
辛衣的胸口一热,抬眼望着宇文述那苍老而威严的面容,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辛衣,不要叫我失望,更不要叫宇文家的祖先失望。”宇文述的手掌慢慢离开辛衣的肩,炯炯的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身上。
辛衣眸子里浮起一层浅浅的水气,就如同春雨过后天空蒙上的薄薄烟云。
“是。”
她这样回答。
或许,她也只能如此回答。
春日的夜,空气是湿润而清新的。
雨水刚刚洗刷了大地,淡淡梅花的香气仿佛融进了每一寸泥土中,沁人心脾,幽然淡雅。
扶风立在梅树旁,身上也好似沾染了梅花的香气,风吹起他的玄衣,梅花瓣纷纷撒落,粉色的蕊铺在沉沉的玄衣上,竟如润开了的胭脂泪,点点惊心。
辛衣抱膝坐在他身旁,侧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扶风微微一笑。
“师父,我走了以后,你再不要整夜坐在院子里吹风,酒要温了再喝,不要再喝那些冰冰的青梅酒……”
静谧的荷花池旁,只有辛衣一个人的声音在飘荡。他只是静静地听,不发一言,冰冽的眼中慢慢透出暖暖的笑意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唯有在面对她时,他眼中的寒冰才会松动。
千里远行,担心的本该是他,此刻,情形却好象反了过来。
可是,这叫她如何放心呢?
自那年离家跟随扶风习艺,记不得多少次了,午夜梦回时,透过雕花的窗弦,她总能看见那个独伫在风中的身影,寂寥而冷清。她不懂得,为什么他眼中,总仿佛有解不开的千丝万缕,如沉沉暮霭,漠漠烟云。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自己离他竟是那样远。
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靠近他,想让他展颜开怀,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辛衣,师父自会照料自己。”他端详着面前的她,琥珀色的瞳仁慢慢地沉了下去,轻声道:“可是你……”
“师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就等我得胜归来吧。”辛衣笑得那样欢畅,神采飞扬。
是啊,这个孩子,这个在他注视下慢慢长大的孩子,如今,也可以展翅高飞了,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他本该高兴。可是,为什么心里竟是这样不舍。
“或许,用不了很久……”
“什么?”辛衣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
扶风淡淡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你带在身上。”
“这是什么?”辛衣接过扶风手中那块用红色丝线系着的玉佩,好奇地问道。
“这是平安玉。”
“平安玉?”辛衣仔细打量着那玉佩,只见那透白光滑的玉面分外晶莹,在月光下折射出晕黄的光芒,模样煞是好看,却无甚特别之处。
“答应我,不要把它取下来。”扶风声音那样低沉,却有种无法忽视的力量。
辛衣一怔,既而笑道:“师父给我的东西,我自会好好珍藏的。”
她紧紧握着这块玉,手心的温度慢慢驱走玉石的冰冷。
月下的芙蓉池,是看不清那些美丽的花朵的,湖面上升起了一层青色的薄雾。她抬起头,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好似一朵开到尽处的芙蓉。
大业九年,三月初四。
杨广从洛阳出发,再次御驾亲征高句丽。
誓师出征的那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正阳门外宽阔的大校场上,数十万甲士按分布排列。兵士们皆铠甲鲜亮,枪刀闪光,校场周围,白绛杂色的旌旗猎猎作响。远远望去,只见枪如林,刀如山,电闪旌旗,霜飞剑戟,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际,一股慑人心魄的威严与凛然之气自人海中升腾而起,直冲云霄。
高达十余丈的祭天台巍然耸立在正南方,一杆金黄色的巨大旗帜立在前方,随着猎猎的秋风在半空之中高高的飘扬着,旗帜上那个大大的“隋”字随着旗帜的飘动,仿佛在熊熊燃烧。
长长的号角声吹起,悠远而雄壮。震荡着大地。
祭天台上立着当朝的天子——杨广,微寒的北风自空中袭来,吹起他龙袍的袍摆,在高空中飘摇不止。他抬起头,览视着下首那万千羽甲,顿生豪情。他虽已不再年青,但却有着一种更甚于当年的旺盛的精力与斗志。
开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算什么?
扬威边域,震慑四方又算什么?
他所要的远远不仅于此。
他要这天下都臣服于他,他要那沃野南北,四方疆土都拢于大隋朝的版图,他要这旷古的功勋,在他手上建起……
他想要的,太多。
杨广抑制住心底的兴奋,视线慢慢移到近处,一一滑过下首站立的领兵大将的面庞:老而弥坚的宇文述、骁勇果敢的来护儿、冷静多谋的杨义臣、机变善战的王仁恭……最后,停留在那个光彩四溢的少年身上。
那个黑甲戎装的英俊少年,就如一棵勃勃成长的挺拔白杨,傲气直冲云霄,眼神无畏而坚定,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所惧怕的,也没有什么阻碍能挡住她前行的步伐。这样的年轻,那样的盛气,怎不让人羡慕。就象他当年一般……
“当年?”杨广转过视线,唇边的笑却有些苦涩。想当年他率军出征南陈,势如破竹,几乎是不战而胜,瞬息统一南北,何等纵情恣意。想不到多年以后,出征一个小小的高句丽,竟会经受这样的惨败。而这一次,又能否挽住颓势,一举而下呢?
远远的,旗令官打出旗语,吉时已到。
杨广微微一颔首,右屯卫大将军来护儿出列,在三军面前高声宣读出征誓师之词,他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激荡着战士们的心胸。
辛衣耳听着台上的誓词,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在此刻沸腾了起来,阵阵北风吹过她的面颊,烈烈生痛,可她却完全感觉不到。
这是她第一次出征。
这第一次的感觉,是那样神奇,就就仿佛身处云之顶端,荡胸生层云,俯视着茫茫大地,激昂慷慨,壮志满胸。
明明如此兴奋,却又如此熟悉。
就好象自己已经站在这里守侯了千载,任白驹过隙,时光飞逝,就只为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骠骑将军——宇文辛衣。”
“在!”辛衣高声答道。
“点燃台上烽火,佑我大军出征。”
“得令。”
辛衣走到台中央,慢慢自身后取下弓箭,搭弓张弦,箭头早已抹上了松油,就着火把一点,便燃了起来。她轻舒手臂,目光定视前方,一瞬间,那火苗就好似在她眼睛里跳动。面前,骄阳似火,而那如满月弓弦上的羽箭,却似将漫满天的光芒都吸聚了过来。
她拇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那枝熊熊燃烧的箭弩,奔出弓弦的束缚,带着呼呼强风,自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那个小小的火球,越滚越大,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最后落在那高高的烽火台上,呼的一下点燃了中间的火把。只见那一点火球顿时淹没在了那腾空而起的火苗之中,化做了另一个烈日,如白虹贯日,灼目傲阳,照亮了所有将士们的眼睛。
“大隋必胜!”
“大隋必胜!”
所有的战士,神情激奋,热血沸腾,用尽全身力气高举武器,发出了地动山摇一般地怒吼,气震山河,豪气冲天。
高台之上尊贵的天子,缓缓站起身来,宛如立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巨舫。
“出发!”
随着他的声音传遍誓师场,车辚辚,马嘨嘨,数十万装备精良的大隋精兵旌旗飘飘,铁甲洪流向北方开拔。
二征高句丽,就此拉开了序幕。
仰天剑指重九霄
半壁江山凌海潮,仰天剑指重九霄。
万里江酹胡不归?谁羡我剑试天下。
更鼓不肖血岭舞,睥睨谁人不识吾?
策马将且啸西风,樽酒已尽慕枭雄。
誓师大会之后,隋朝的数十万大军,离开洛阳,经逐郡、渔阳郡、柳城郡一路开拨,往辽东前行。大军过处,但见那车帐如云,将士如雨,车马被野,兵甲辉天,远望烟火,连营万里。铁蹄声、脚步声、兵戈的碰撞声、士兵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宛如旱地惊雷,轰鸣震荡,气势如虹。
这是辛衣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随军出征。
这样的第一次,却是如此的惊心。
真正处于军队中,你才能知道,成为一个战士该是需要怎样的耐力与勇气。
天气晴朗时,火辣辣的太阳会将人的面颊都烤炙,整个人都好似要熔化起来,只觉那淋淋的汗水自头盔里淌下,如潺潺溪流,却往往还来不及伸手去擦拭,便被阳光给消融了,干裂的皮肤又痒又痛,连呼吸都是那样困难,更不用说铠甲内的中衣早就湿得可以渗出水来。可,这都还算是好受的,要是遇到阴雨连绵时,露在外面的手脚早就已经被冻得无法灵活自如,却还要死死地扣住缰绳,湿了的铠甲沉重如山,在人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成片的雨水不停地洗刷着盔甲与面庞,连前方的路也看不分明,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只有那间隙的睁眼,才能从那白哗哗的流水中看出依稀的轮廓来。
她自小锦衣玉食,长于富贵之地,养于繁华之中,几时曾经吃过这样的苦。然而这所有这一切,辛衣都咬牙挺下来了。
她怎么能够叫苦?
钱士雄没有,罗士信没有,连那个纨绔公子高子岑也没有。
她是全军的统帅,又怎么可以示弱。
耳听得车辚辚,马嘨嘨,日复一日,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也在慢慢适应着这戎马倥偬的开始。
对于她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每天晨时,辛衣都在那长长的角号声中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渐渐喜欢上了那角号的声音,只觉得这号声苍凉悠远,却又气势如虹,能让人浮躁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每天清晨,她穿上铠甲,走出牙帐,望着那自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太阳,感受着清晨寒冷的空气,这一天,方才开始鲜活了起来。
大业九年四月,隋朝大军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