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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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爹第一次给自己穿衣服,柳碧瑶乖巧地伸出双臂,套上这件崭新的、绣着好看的花的红棉袄。她低着小脑袋,自己扣好亮亮的新扣子。这件衣服有着阳光的味道,像娘温暖的掌心。是不是娘要带自己去逛庙会?那里有漂亮的面人和好吃的糖糕,还有好玩的面具。
这么想着,柳碧瑶就问爹:“爹,娘呢?”
“你娘赶集去了。”柳保拉了拉棉袄的下摆,哑着声音说,“过会儿有人要来,你别提你娘,知道吗?”
说着,柳保忽然张大了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手上的力气仿佛全部被抽走,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柳碧瑶知道,爹的烟瘾又犯了。
柳保扶着床坐下,抹着涕泪。他摇摇摆摆地站稳身子,扶着墙往内房走去,牙关咬得紧紧的,逼出句话,“自己穿好。别,别弄脏了衣服!”
柳碧瑶在床上坐了半天,爹没来,姐姐秀丫也没来,她蹬了蹬腿,攀着床沿挪到地上,然后出了房。
早晨的阳光很和善,一株常青藤攀援着枝叶落尽的梧桐树,垂绦丝丝卷着尖儿。藤蔓下面是一口老井,井沿轻结薄冰,秀丫漫不经心地吊着竹签筒打水。她像是在消磨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木桶里灌水,半天才蓄了小半桶清冽的井水。
第3节:雏鸟弱羽(3)
“姐!”
柳碧瑶蹦跳着来到姐姐面前,她穿着新裁的棉衣,轻盈得像只红色蝴蝶,扑闪在灰瓦黑墙的农家院落里。秀丫抬头看了妹妹一眼,柳碧瑶身上漂亮的棉袄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神情莫测地又看了几眼,没应声。接着像是赌气似的,她猛地松了手里的井绳,竹签筒砰的一声撞到水面,汩汩地盛了满满一筒。这一筒水灌满了木桶,秀丫扔了竹签筒,提着晃悠着水花的木桶进了厨房。
竹签筒滚到了院落的一角,惊起两只觅食的雀鸟,扑棱扑棱地扇着翅膀躲到土墙外。柳碧瑶来到井边,低下头瞅着井口呈现的一方淡蓝苍穹,一朵白云驾着清风轻柔地飘过。
柳碧瑶卷了卷袖子,不让它碰到水。
院外有人在敲门,力道适中,不惊不急。柳保精神奕奕地从屋里出来,一脸喜悦。他看到女儿站在井边,又拉下脸斥了声,“别弄脏了衣服,快去里屋!”柳碧瑶退了几步,闪到了梧桐树后,眨巴着眼睛瞅着爹。柳保一扬手,瞪着眼睛做了个要打她巴掌的手势,柳碧瑶从树后跑出来,跑进了里屋。
屋里床上的被褥还留有余温,柳碧瑶又攀上床沿,坐在那里晃着两条腿。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有高亮的男音殷勤地附和着说话,柳碧瑶听得出,这是隔壁家阿良叔的声音。阿良经常来她家,尤其是当娘不在的时候,向爹讨两口大烟抽,抽完了就晃荡着空落的右边袖子回家。他只有一只手。
唯唯诺诺地陪着说话的是爹。柳碧瑶从来没有听过爹这么小心地说话,她已经习惯了柳保的烧火棍和巴掌,以及连珠炮似的叫骂。这让柳碧瑶意识到有个神秘的陌生人要来,慌乱中她想钻进被子里,又怕挨骂,于是捏着被角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门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太太,您请。小女就在里面。”
一抹娉婷袅娜的白色身影现出,柳碧瑶捏着被角的手就松开了。来者是个年轻女子,过膝的白貂大衣,勾勒出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体所拥有的优美曲线。精致的面容用胭脂细细地涂过,一撮金钿束着的额发更能衬出脸庞细嫩如粉瓷。她的出现,如一股沾了仙气的亮色骤然注入灰蒙蒙的屋舍。
女子进了屋,牡丹刺绣的丝缎旗袍下有着细致的光泽,露出月白色的软皮鞋面。她后面跟着一个佣人娘姨。
柳保和阿良也进了屋,躬着身子,笑得一脸谄媚。
柳碧瑶能觉察到,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很专注。柳碧瑶不回避她的注视,直直地望着女子乌黑的眼珠。女子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几分高傲,几分温情,还有一丝隐隐的忧郁。初见,她就似乎在找寻着某种良善的,却是刻意的沟通。
屋子里静静的,倒是女子旁边的娘姨发了话,“是这个孩子?”
柳保上前几步,频频应话,“是的,是的。”
“多大了?”
“刚满六岁。”
“孩子的母亲呢?”
柳保把头埋得很低,像是在掩饰自己的表情,答的话圆滑而中气不足,“孩子的母亲身子不好,回乡下娘家了,没人照顾这丫头,这才托人替丫头找个好人家。”
柳碧瑶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冲着他爹喊道:“娘没有身子不好!”
尖亮的童音震住了屋里所有的人,柳保不顾体面,气急败坏地随手操了根木棍。柳碧瑶灵敏地弯身躲过,习惯性地迅速抱着头蹲在墙角,棉袄的后领口露出一小截脖子。
阿良赶忙拉住了柳保,又扯衣角又使眼色,柳保这才醒悟过来,手放在嘴边咳了几下掩饰方才尴尬的举动。
女子惊异父女俩的行为,似乎有些不适,拿着丝绢帕子的手捂在胸口,葱削般的手指上是一枚硕大的玉石戒指。
阿良走到娘姨旁边,堆起笑容,压低了声音打圆场,“是这样的,我这位兄弟是怕孩子挂念她娘,就编了话说我嫂子身子无恙。孩子经年累月的见不着娘,虽说是嘴巴上说着,心里总归生分,日子长了就更淡了。这不,我替侄女找了个好人家,也算是了了兄弟和嫂子的一桩心事……”
女子对阿良的一番话报以浅浅一笑,她转身问着娘姨,像是征询意见,“秦嫂,你看……”
娘姨倒是直爽,“孩子的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不多问。只是看这孩子皮了点儿,没个女孩的样子,也不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阿良的笑意更深,晃荡着右边的空袖管,“这就是缺娘管教的缘故。孩子还小,可以调教的嘛。”
柳保更是连声附和,“是的,是的。”
蹲在地上的柳碧瑶见爹的棍子没落下来,起了身想往外跑去,不料被柳保揪住了衣领,生生地往回拖了几步。柳保抓着孩子的衣领,又不敢大声责骂,只好沉着声音低斥道:“给我乖点儿!”
第4节:雏鸟弱羽(4)
这时候,秀丫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又像是怕挨爹的打骂,把热水搁在床边的木桌上后,无声无息地低头站在旁边。
柳保把柳碧瑶推到秀丫的身边,说:“把妹妹的脸洗洗!”同时又非常不好意思地笑着对女子和其娘姨说道,“孩子贪睡,早上起得晚,连脸都没来得及洗,见谅见谅。”
秀丫拧了把湿漉的方巾,轻柔地替柳碧瑶擦着脸。两姐妹的个子差不多,衣裳单薄的秀丫看上去更瘦小些,她替妹妹拭净了脸,又恐惧地抬头看了柳保一眼,等待着她爹的下个命令。秀丫下巴消瘦,那双大眼睛越发水灵,或许是惧意,抬眼的瞬间眼波犹似含泪流转,唇下的那点黑痣可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丫头俊!”娘姨瞅着秀丫,满心欢喜,“看模样也安静。”
女子也带着笑容看着秀丫。
阿良看出了点儿苗头,他用左肘捅了下柳保,赶紧接过话,“这是我的大侄女,对妹妹照顾得很。人乖巧又安静,一天到晚没几句话,从没惹过事,很听话。”
“多大了?”
“大不了多少,就比小丫头大了一岁半。”
“这倒勿要紧,太太就喜欢半大的丫头,好养。关键是性子。”娘姨这么说着,向秀丫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秀丫看到爹的眼色,乖乖地走过去。娘姨捏了捏秀丫的身板,啧了声,“就是这身子瘦了些……”
阿良依旧满面笑容,“乡下没什么吃的东西,长得是比城里的孩子小了些。”
柳保识得这话的含义,也跟着说:“大丫头长得是小了些,可从小到大没得过什么病,身子结实得很。”
秀丫垂着脑袋,女子月白色的鞋子对照着她家土夯的地面,莫名惹目地吸引着她。旗袍是漂亮的,貂裘更美,如果女子过来牵起她的手,秀丫就会跟着她走。
柳碧瑶懵懂地听着大人们之间半掩半探的对话,当女子点头示意,姐姐跟着娘姨出了房间,再出了院门,爹和阿良回头双眼发亮地盯着垒在桌上的一摞银元,她似乎懂了,姐姐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纸从此不认亲的字据,柳保画了押。阿良拍着胸脯向那女子担保,“我阿良作证,从现在起,秀丫就是太太的女儿了,跟柳家毫无关系!”这句话还让他得到了一个鼓鼓的喜封。
柳碧瑶跑到院门口,看着貂裘女子摇曳生姿地上了停在田边的一辆洋车。姐姐也在里面,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隔壁家的黄狗听到生人动静,前爪搭在篱笆上,卷翘着尾巴大声地吠叫了几下。柳碧瑶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洋车吐出一股浓烈的黑烟,颠颠簸簸地消失在村口。
腊冬的河面沉静得能听到水波轻翻的声音。河流穿过石板街道,几座石桥连着两岸的人家,萦绕的湿气浸润着临水的石块。长灯笼垂落粉墙黛瓦,触在水面笼起的微茫烟波里,水迹重叠的红光与铺落水面的橙黄晚霞相互交融,盈盈醉人。
潘惠英失神地站在河边,晚风吹散了她凌乱的鬓发,呆滞的眼神衍生着某种程度的歇斯底里。粼粼水面似碎金铺洒,亮晃晃令人心绪不宁。河岸鲜有人迹,她又像在等着什么,也许是等到日头滚落到西边的竹林,被竹叶剪碎的阳光点点消散后,她就一头栽进通黑的河里,了却这暗无天日的挣扎。
柳碧瑶爬过后院低矮的土墙,双腿使劲一伸,就落到了院外。新衣裳已经被泥土弄得灰渍斑斑,不过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要去找娘。娘刚才和爹吵了一架,惊得街坊四邻都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柳碧瑶从没见过娘发这么大的火,这次倒是换了爹退缩着蹲在门口不说话。娘看上去很伤心,她有点儿担心。
半路上,孙寡妇家的公鸡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她的路,遒劲的鸡爪扎在路面,浑身羽毛乱耸,张扬着好斗的恶劣情绪。柳碧瑶站住,突然弯腰拾了块石子,用力向它扔去。石子击中了公鸡的脖颈,公鸡受了惊,半张着翅翼飞奔回窝里。
“谁啊这是!”斜对面的瓦房下探出了孙寡妇尖瘦的脑袋。孙寡妇很瘦,瘦得脸颊塌陷,两块颧骨高耸,她的身子同她的脸一样,筋骨分明,平得像块棺材板。孙寡妇向来喜欢看热闹,哪家有点儿小动静,不管冬寒夏暑,立马移过一张竹凳子,折着她平板的身子在门口坐下,睨观事态动向,不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哟,是碧瑶啊,你爹娘吵架了不是?”孙寡妇嗑着瓜子,似笑非笑地说了声。
柳碧瑶就跑得更快。
孙寡妇刻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娘去了河埠头,万一有啥好歹的,还得叫你爹看着她点儿啊!”
太阳沉得很快,天际呈现出一片近乎清澈的夜蓝色。晚风卷过水面,两只鸭子悠闲地游过,身后两道徐徐漾开的水纹。远处的水竹活泼地抖动着叶子,一片晚来风吹过,一阵哗哗声。潘惠英还站在岸边,发髻已完全散落,随风乱舞的长发惊心动魄地诠释着悲怆的气息。
第5节:雏鸟弱羽(5)
柳碧瑶忽然感到了害怕。娘曾经无数次地站在河边,神情凝重地思虑着什么,可站久了拢拢头发自会回去。这一次不一样,她近乎绝望地微偻着身子,不再在乎其他。柳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