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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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上的咖啡凉了,段依玲习惯性地想使唤柳碧瑶,心头一激灵,咬咬唇没出声。她搁下小挫刀,柔柔地转唤道:“小素。”
阿瞒的脸晃过来,段依玲的心头泛起一阵厌恶,没好气地问道:“小素呢?”
“小素给乌掌柜送饭去了,俺瞅她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无疑,段小姐在阿瞒的眼里是美到极致的尤物,精致、娇弱,还带了点儿可人的傲气。这是他熟悉的乡下姑娘们所不能比拟的。甚至,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醉人,“这都啥辰光了,还没回来!”
段依玲品咖啡的心思没了,她收起修指甲的小工具。抬头,见阿瞒像座山似的憨立在面前,刺刺的,碍自己的眼。
段依玲彻底败了兴致,扭动腰肢站起来,她要进房。
阿瞒默默地注视着段小姐袅袅身姿,局促的感觉突然上来,说话结结巴巴的,“段,段小姐。”
段依玲回头,高高在上的目光中掺入了冷漠。
阿瞒给自己鼓了把劲,开启笨拙的双唇,说出蕴藏已久的话语,“俺,俺想请你去看戏。”
这真是一个笑话,段依玲云淡风轻地继续往里走。
阿瞒不死心,又说:“俺连戏票都买了!”
段依玲蓦地停下脚步,迅速转过身来。他凭什么以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话?仿佛她一定会跟着他去似的!愤怒与惊奇同时蹿上脑门,段依玲开始打量起这个自从进门就被她鄙夷的乡下农民。
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阿瞒是健硕的,肌肤黝黑,长年劳作的双手很粗糙,叠满厚厚的茧子。硕大的头脑由于缺乏想象力而流于沉重,使他给人的感觉如粗活伙夫般壮实笨拙。那双不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人里折射出痴迷与渴望,同任何坠入爱情的男子无异。
他在等她的回答。
悲哀的感觉在瞬间蔓延到全身,这目光对段依玲来说,不啻于是一种侮辱。段依玲一直以为,能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看的,只能是梦中风度翩翩的少年。积聚的怨气正苦于无处发泄,段依玲为自己找到了宣泄的对象,不假思索的,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跳黄浦江呢?江上又没有盖子!”
天色向晚,雨淋后的玉兰树沾满碎琼珠玉般的水滴。朦胧暮色容易使人回想往事,柳碧瑶想起小时候的夏日傍晚,她同村里的小孩们等雷雨过后,会到离家不远的山坳里摘花,吃几朵雨后的杜鹃,那丝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被冰镇过,一直凉到心尖。
人长大了,对幸福的理解也不同了。
柳碧瑶掬一把清新的泥土,闻闻这味儿是否同记忆里一样。她把泥土重新装入花盆,不经意朝里斜睨了一眼,看到阿瞒面目赤红地从里屋走出来。
阿瞒显然哭过,他不停地用手擦着眼眶,双眼红肿得像是得了眼病。柳碧瑶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段小姐肯定说了什么伤他心的话,才导致这个老实人哭成这样。
柳碧瑶唤了他一声,“阿瞒。”
阿瞒没有回答,擦身而过,径直出了门。
夜晚的苏州河浮起清冽的白雾,团团雾气浸透滩口的外白渡桥,桥身结满了新鲜的露水。露水缓缓滑落,浸入刻有“一九零七”字样的铭牌。滩口有束发孩童蹦跳传诵歌谣,“北京的篷尘伦敦的雾,南京路上红木铺马路!”
滩头的人家生了烟火,炊烟丝丝袅袅缭绕上升,终究跨不过雾的两端,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徐徐铺陈开来。
第59节:如有隐忧(6)
柳碧瑶认得这里,她曾听说一个女孩从桥上纵身跳入苏州河,也曾亲眼看见一对恋人的尸体被警察拖上岸来,腕间的红绳湿湿地纠缠在一起……
一条通海的大河,曾经波涛一片,百里浩渺,今时枕着夕阳下的粼粼波光渐渐逝去。河流仿佛不再有流淌的动感,一丝涟漪都没有。
情已动,只怜情花不开。
阿瞒攀上了钢筋桥身,双腿跨过隔栏,手抓着桥身上的一个巨大铆钉,身子一点点地往前倾。他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悲伤,甚或犹豫着什么。
“阿瞒!”柳碧瑶大声叫住他,“你干什么!”
从桥上路过的洋媛淑女见状,尖叫一声摇着绢扇过去了。
“你下来……”柳碧瑶加大嗓门,无奈声线被晚风吹散,听上去有了些许无奈。
阿瞒跨坐在桥梁上,呜呜的,抹起了眼泪。他哀求似的说:“你别过来!”
风呼啸着卷过,周围的空气却似乎要凝固起来。柳碧瑶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站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陆陆续续地聚拢。
阿瞒抓着铆钉,泪又逼在眼眶间,打着转儿。由于身体往前倾,外衣往上缩,露出一截土布袄。阿瞒想到伤心处,又是涕泪满面。他带了些恨意,说:“你们都瞧不起俺……”
柳碧瑶恨其不争气,回道:“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阿瞒也来了劲,“就是瞧不起俺!连门口拉车的何三都偷偷地嘲笑俺的口音……俺来上海几年了,为的啥?就是为了家里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俺家几口人都靠俺供着,俺娘还在等俺把这个月的工钱捎给她呢……”阿瞒顿了顿。
“那你更不应该死!”
“可俺不想活了,死了一了百了。”说完,他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抓铆钉的手劲却加大了。
人群里发出哄然嘲笑声。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捉弄他,“兄弟,你要是真想跳的话,都可以跳上几十回了,犹豫什么呢?”
有人更痞,“兄弟,跳吧!哥们儿还等着看呢!”
一帮混混加油鼓劲,煽风点火地振臂叫着:“跳!跳!跳!”
柳碧瑶抬高了嗓门,“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现在就跳下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西边火云烧尽,浮上来一抹深意的灰色。几只古旧的渔船摇着橹荡起一圈圈的水纹。
刚才起哄的那伙人突然作鸟兽散,混乱地四散而去。抬首望去,桥的那头出现了一队巡逻的警察,闻风赶来,看装备是法租界的。柳碧瑶几步来到阿瞒面前,没好气地训他,“这回你不想死也不成了!”
阿瞒好像灰了心,没反应。他抱着桥梁坐着,眼睛空空地看夕阳西下。天边斜月东升,淡淡的一笔,翕合昼夜过渡的痕迹。
柳碧瑶不放心他,快速翻过隔栏,攀到阿瞒的身边,拉过他的手臂,“快走,要不来不及了!”
阿瞒没听,任性地挣脱开她的拉扯,没想到他力道过大,柳碧瑶站不稳,晃晃手臂从桥上一头栽进河水里。
带头赶过来的正是溥伦,军装马靴,年轻俊美。他示意手下把阿瞒弄下桥梁。回过神来的阿瞒吓得自个儿从隔栏上跳下来,手僵直地指向桥下水花激溅的河面,口里嚷着:“碧瑶,碧瑶掉下去了!”
溥伦惊闻,俯身望去,一圈水纹激荡开,恍惚中能看到一袭青裙正被水波吞没。他迅速褪去外装,纵身跃下。
一艘乌篷渔船缓慢地驶到河中央。
水的深处,凉意浓胜深秋,坚韧的黑色绯纱一般裹住视线。裙摆乘了水的浮力,飘袅如夏日牡丹,缓缓吐绽柔软的花瓣。发丝抛卷散开,宛若一团在水里摇摆的柔和细草。柳碧瑶渐渐地下沉,突然之间,身体有了向上的浮力。意识蒙中,一双手臂托住她的腰肢,带她离开昏暗的水底。
乌篷船收了竹篙,船公摇橹驶向苏州河另一端密密的芦苇滩。
水花扑落,溥伦探出水面,他甩去脸上的水,环顾逐渐恢复平静的河面,一声凄厉地嘶吼,“碧瑶——”
从江面吹来的风吹皱水面,风声凄冷,声声哀怨。水波翻上埠头台阶,岸上有人解开缆绳,跳入河中相助寻人。
天穹隐去最后一点儿淡淡霞光,夜幕完全拉开了。
芦苇滩离租界只有一水之遥,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象。浅水拥绕大片芦苇,粗重的水声扰人庸梦,仿佛梦着一枕秋水,任凭浪头舂进梦乡,搅起湿漉漉的如烟岚气。
柳碧瑶觉得冷,冷意紧黏在肌肤上,风一吹更是如薄刃割肤。双眸微开一线,枯苇的影子晃入眼帘,远处,灯火密如星宿。头顶悬着一盏烛灯,烛火像是吹进了水沫子,不停地毕剥着灯花。
她扭动了下身子,听到有人说话,“那妞儿醒了!”
第60节:如有隐忧(7)
灯火映出谈话者的缥缈模样,正是饭店里遇见的那几个人。柳碧瑶刚想喊,有人迅速反剪了她的双手,鲁莽地把布条塞进她嘴里,“安静点儿!在这里,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另一个人用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语气猥亵,“小脸儿长得挺水灵的……”
柳碧瑶剧烈地扭动着身子,无奈手脚被绑得紧紧的,动不得。柳碧瑶就只剩下一双眼睛,透着悚惧的光,同时又狠狠地盯着他们。倒是其中一个开了口,打落同伴不规矩的手,说:“办正事要紧,头儿在那边等着呢!”
说着,拿起一个大口袋往柳碧瑶头上一套,扛起她就走。柳碧瑶头朝下,晕晕乎乎地被人扛着走了一段路。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几个人走了一段泥泞的湿路,转而到了干燥的石子路面,没多久,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进了一个闷热的小房间。
那人毫不怜香惜玉,把口袋往地上一扔就了事,粗里粗气地对屋里的人说:“人我带来了!”
柳碧瑶的肩胛骨磕得生疼,她忍不住发出吃痛的哼声。
蒙在头上的口袋被揪去,明晃晃的灯光刺得柳碧瑶流下一行泪。从醒来的时候起,她就猜想过无数个遭劫的可能性,想起被害的爹娘,复仇的念想就像一把尖刀深深剜入她的心。柳碧瑶想,记下这几个人的面貌,如果自己不幸被害死了,做鬼也要来报仇!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头顶微秃,面容倒是和蔼,如果换一个场所,柳碧瑶无法对他产生恨意。
那几个混混流氓嚷开了,“先生,我们把人给带来了,剩下的钱就结了吧。”
中年男子呵呵地笑着,“我怎么能确定你们抓对人了?”
混混有些不耐烦,“还能搞错?从她回柳家村的那天起,我们就知道她就是先生要找的那个人。不会错,绝对是那烟鬼的女儿!”
中年男子不慌不急,“你们几个大男人抓个姑娘还能用这么多天的时间。”
“要不是她跟……”混混想解释,同伙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行了,都是替人办事,谨慎点儿好。”中年男子笑着说,“你们先出去,待我问她。”
待屋里只剩下两人,中年男子看柳碧瑶的眼神变得精练,他敛去温和的神态,释放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世故和圆滑。中年男子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柳碧瑶的神情,过会儿,他像是摸熟了眼前姑娘的脾性,挪挪堆积在椅子里的微胖身躯,稍带威胁性地说:“从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等我满意了你也就没事了。”
柳碧瑶被看得浑身不适,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讨厌和中年人打交道。是的,她讨厌这类人。
柳碧瑶反问道:“你们为什么抓我?”
“这个嘛,你得问别人。”中年男子摊开手,表示无辜,“我也是替人做事。”
“替谁做事?”
“遗憾的是,我无可奉告。”中年男子离开椅子,来到她面前,问道,“潘惠英是你的母亲?”
柳碧瑶看着他,“是的。”
“很好,就照这样子回答,实话实说。”中年男子继续问,“你母亲早年从宫中偷出一幅画,你可见过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