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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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段睿觉得奇怪。柳碧瑶已默默出了大门。
天气慢慢变得寒冷,街上少了卖瓜果的小贩,多了几缕酒楼里的烟雾缭绕。烟气很应景地飘出,裹卷了食物的香味,吸引着街头巷角饥肠辘辘的流浪者。已有时髦女郎过早套上了皮毛翻滚的裘衣,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
柳碧瑶下意识往码头走去,她本就是从这里登上这片繁华的土地,理应从这里离开。
段睿从背后叫住她:“碧瑶!”
柳碧瑶回头,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拂过尖瘦的下巴,乌黑的发辫随意蓬松地结着,眼波流转过淡淡忧愁,看得段睿好一阵怔忡。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柳碧瑶垂下眼眸,伸手拭去那层浮出眼眶的细薄水雾。段睿更觉蹊跷,这几年,她连过年都不曾回家,为何偏偏现在回去?他觉察到她的伤心,又问:“是不是家里人发生了什么变故?”
渡头的船解开缆绳,艄公开始催促船客。段睿伸手,想抚住她瘦弱的肩头,带了点儿顾虑,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因为这想法而伤感,只能劝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谢谢你。”柳碧瑶泪光闪烁,“我走了。”
艄公撑开竹竿,船驶向江水中央,人随着小船漂浮起来。远远地,柳碧瑶回首一望,两岸尖顶拱花的建筑依次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色高调,落在顶部的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段睿还站在岸边,不时朝她招手,身影越来越遥远。
“碧瑶——”他冲她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呀——”
艄公收回湿漉漉的撑杆,朝柳碧瑶看了一眼。
水波响彻,扑碎在耳畔,有鸟声清越地飘过。小船拐了个弯,转入风静波平的小河湾,熟悉的风景往身后掷去,柳碧瑶恍恍惚惚地问艄公:“这是哪里?”
“哪里?”艄公爽朗一笑,“还没出上海呢!”
无边的菱草,仿佛荒凉布下的背景,一两声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河湾像是一道临界点,把繁华和荒凉准确无误地划分为两岸。野鸭飞出水草,划过河面,两两相逐。年华如水逝去,她能去哪里呢?家是早就没了的……
“阿公!”柳碧瑶走出船舱,恳切地说,“麻烦你靠岸。”
艄公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请求,二话不说,摇橹掉头。小船摇摇摆摆地贴上埠头,冲起的浪花颠簸着船头,柳碧瑶重新上了岸。
“那位少爷往南去了。”艄公好心地指着方向,他认为能够让这位姑娘改变主意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位少爷。柳碧瑶谢过他,没有要回船钱,便径自往马路对面走去。
柳碧瑶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埠头,阿良把她带到这里。那时的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首畏尾地接受这个城市给予她的无声招呼。现在,她的生活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
这里属于英界,柳碧瑶并不熟悉,她只能顺着记忆里的路摸寻阿良曾经带她去过的那个弄堂,趁现在天色未晚。穿过莺声浪语的花弄,柳碧瑶找到了那条青石小路,依旧有三两妇女低头默然进出,只是这条路,比记忆里狭窄了许多。
荐头店还在,柳碧瑶轻舒了口气。
叩响门环,老板应声而出,他上下打量着柳碧瑶,开口问道:“一个人?”
“一个人。”
老板说话做事利索,斜着一只眼,朝柳碧瑶摊开手掌,“先付荐头费,一块大洋。”
柳碧瑶没多想便掏出一块大洋。老板瞄了眼柳碧瑶的蓝布包袱,心里喜滋滋地想,今天遇到了一位身上带钱的主。他掂了掂那块崭新的大洋,示意柳碧瑶进来。
“店里有规矩,凡是到本店找东家的丫环老妈子,每人必须先交荐头费和押金,每天还要付落脚钱求个坐的位子。”老板朝店内努努嘴,连带头的微转,“她们都是付了半个月的工钱的。”
“我站着就好了。”柳碧瑶想省点儿钱。
老板飞速地瞥了她一眼,“站?那随你,别到时站酸麻了脚,见到主顾说不出话来……把押金交了!”
柳碧瑶厌恶他的嘴脸,辩道:“以前是不要押金的。”
“以前?”老板好笑的样子,“那是以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来我这里求个糊口的活儿?不交也没关系,请另觅别处。要知道,现在哪家荐头店都是同样的条件!”
老板说得没错。由于近年的地方战乱和天灾,越来越多的本地贫家女和江浙妇女到洋场租界寻觅出路,她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能够求得温饱的只有到大户人家做佣人或奶妈。人越多,荐头店的老板们提出的条件越苛刻,极尽剥削。她们交了押金、落脚钱和荐头费,如果等了三个月还没人要,那么被老板吞没押金又被赶出店的事情常有发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自己咽下这枚苦果。
柳碧瑶咬咬牙,交了押金。她只能拼一拼,期盼能有上次的运气,马上有东家招她过去。
事情并非如人愿,一连过去两天,没有哪户人家要柳碧瑶。荐头店里,人走掉几个马上又有几个等着招募,满屋的长木凳似乎没有空过,连角落里都站满了人。柳碧瑶担心自己被人挡在角落,每当有主顾要来,她就往前挪几步。
第85节:远远围墙(2)
这一天,新来了两位中年妇女,农村人的打扮,一来就坐下脱掉鞋子,吭哧吭哧地说脚痛。“缠脚苦呀…”一位对另一位诉苦。
两人是同乡,说的话是外地方言,嗓门又大,店里像是招进了两只麻雀。她们被老板一斥就停止闲话,停了不到几秒钟满店又是她们的唧喳声。
其中一人对柳碧瑶发生了莫大的兴趣,用胳膊肘捅了下同伴,面色矫情,“我想她呀,是没人家要她做丫环的!”
“哪能?”
“太有卖相了!买这样的丫环过去,大户人家的太太能放心吗?”妇女一拍大腿,“不到几个辰光就做了那家老爷的小妾了!”
说得虽是方言,柳碧瑶还是朦朦胧胧地听明白了大半。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那长舌妇,没想到中年妇女不客气地回敬她一眼,斜眼冷哼了声,一边还抖着腿。
老板从外面进来,训道:“都给我安静点儿,祁家来人了!”
祁家是上海滩有名的大户人家,有耳闻的不用说,早就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没听过的也被老板这口气震住,一时,店里安静得能听到角落里煤油灯的毕剥声。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体态丰满得近乎肥硕的盛装妇女,金光闪闪的大耳环几乎垂到肩膀上,肿泡眼,目光凶恶地掠过在场的女人们,像是一个下马威。老板的笑容从来没有这么谦和过,腰弯得和地面平行,“祁太太,您亲自来啊。”
祁太太的目光很快锁定柳碧瑶,她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忽然间开了口。肥胖的人,嗓音却尖利得像是针划过铁板,“哟,这不是段家的丫环碧瑶嘛!”
老板不明白她的意思,忙着打哈哈,“您认识啊。”
“认识,当然认识!以前尤嫂带她来过,来替段小姐要裙摆的绣花样!”
柳碧瑶惊讶于祁太太的记忆力,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凭直觉嗅到一股不善的气息,祁太太是不喜欢她的。
老板推销自己的生意,“既然太太认识她,那更好,小姑娘灵活能干,跟祁太太也算是有福了。”
“跟我?”祁太太阴阳怪气地叫道,“我怕我要不起啊!”
“这话……怎么说?”
“段家出了个家贼——”祁太太故意把“贼”字拖得长长的,“千年难得啊!吃了豹子胆,进段老头子的房间偷古董宝贝!这不,被赶出来了吧?还好意思腆着脸站在这里等人要,跳黄浦江都洗不清爽啰!”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柳碧瑶的脸上,柳碧瑶的脸发烧似的烫,骤然而至的羞辱感迫使她低头躲避众人的目光。
祁太太还在继续自己的见解,“老板,不是我说你,我们大户人家找个贴身的丫环不容易,这年头贼太多了!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见到稍微值点儿钱的小物小件就起歹心。我上你这里找,好歹是冲着老板你的面子,宽厚仁德,看人眼光精。你招了这么个丫头,我们这些老主顾下次哪里还敢来啊!”
老板的脸比柳碧瑶还红,他连连道歉,一边怨自己看走了眼,一边扯过柳碧瑶的胳膊,把她拉出店外。
“看不出来哦……”有人窃窃私语。
两行清泪顺着柳碧瑶的脸颊滚落,犹如结在脸上的露水,清冷得无法感知温度。她低着头匆匆出了小巷,身后传来祁太太意犹未尽的评论,高亮地蹿出门扉。
“走吧!算我倒霉,今天遇到你。”老板挥赶着柳碧瑶,转身就把门带上了,钱是自然没得还的。
青石路旁的花巷,花灯微透。巷口站着几位体态妖娆的妓女,高开叉的旗袍抟风疾翻,挑高的长眉下一双漠视的眸子,偶尔瞄几眼荐头店里出来的贫家良女,然后毫无兴致地转移了目光。
几名乡村少女路过花巷,头也不敢抬,红着脸匆匆而过,好像声名狼藉的反而是她们。
这座城市开始展露它歇斯底里的一面,阴暗猝不及防地落入柳碧瑶的视野。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又仿佛刚刚开始,她像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被野蛮的异乡人彻底拒之门外。
街角,一辆洋车停在那里,柳碧瑶无意地掠过目光时,车上下来一个人。军装马靴,挺拔的背影,她不常见他这副装束,仍是在刹那就认出了他。柳碧瑶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点点震着耳膜,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似乎觉察到背后的视线,溥伦转过身子。
柳碧瑶转身隐向花巷里,她是不愿意他看到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花巷斜角有条小弄,弄堂角放着几个垃圾箱,积满了污垢,两个烧成白灰的煤球新扔在上面,腥臭随风四溢。柳碧瑶捂着口鼻蹲在垃圾箱后面,眼里沁出泪水。见到他本应是欣喜的,为什么会害怕?
“碧瑶?”一声试探性的呼唤,柔软得能扼住她的呼吸。
第86节:远远围墙(3)
随即马上传来妓女甜腻放浪的招客声,“长官,你可真性感!”
“长官,楼上坐坐吧。”
花巷的风景缩成一线,檐角晃荡着红灯笼的一角,柳碧瑶从心里反感这里。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窝囊,心伤漫到眼底,便抱住膝盖嘤嘤地啜泣起来。一丝风穿过裙摆,花楼上响起拉唱细音,歌喉声声绵长,唱得人骨酥肤腻。
这和谐的场景很快被打破,一阵混乱的声音传来。
“上帝呀,有人抢我的包!”一个刚从花楼上下来的洋人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大喊抓贼,“我的包!噢,上帝!”
夺包的是个老手,见洋人这样子,反而不急着离开,顺口答了他一句,“喊上帝也没用,我们专干上帝不干的事!”
又是一阵皮靴踏在地上的乱音。短暂的混乱后,车水马龙响过。
不知过了多久,柳碧瑶抬头,天空中的白云魔幻般流过去,日影歇在弄口的屋角上。她站起身,拍拍裙子离去。
柳碧瑶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又到了码头。一江秋水湍急,水色涌到天际,茫茫无边。迎面的江风拨弄几缕发丝拂过鼻尖。远处,一只海鸟平入青云。
天色已晚,码头边的饭摊已冒出缕缕诱人的炊烟。码头的搬运工们刚刚收工,熙熙攘攘地涌来,跷着脚排坐在饭摊前。馄饨摊竹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