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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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流转,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一朝春雨贵如油,盛放的香殊兰被凝重的水珠打得半垂了花瓣,水边阴浓的竹林又长出了簇簇鲜嫩的笋尖。一只水鹭掠过河湾尽头碧蓝连天的水面,消失在被茫茫雨雾幽禁的天际。
柳保家的院门开了条缝,黑檐下晃动的朱红灯笼自过年后就没人打理过,残破的灯体露出几根竹篾,笼内一截未燃尽的白烛。瓦隙间滚落的水珠断断续续连成细线,滑落在候在门口的来人的薄毡帽上。
春寒未消尽,湿冷的水汽裹得膝盖酸麻,阿良跺了跺脚,把手缩在袖筒内,伸长脖子瞅着院里的动静。他心里有些忐忑,怀疑自己的计谋是不是被那丫头给识破了。应该不会吧……
屋里静静的,只有雨水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响声。几股细小的水流悄悄地漫延进窗缝,顺着墙面垂直爬下。
柳碧瑶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行李,手脚放得极轻,怕惊扰了隔壁吞云吐雾的柳保。她把一方格子蓝布摊在桌上,拾掇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裳。柳碧瑶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窗外,朦胧雨帘里,阿良等在外面。阿良的话向来只能相信一半,她也犹豫过,不过就彷徨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坚定了心思。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空落的木橱里,一件东西吸引了柳碧瑶的视线。暖融融的一团红色,浅色的花纹干枯而精致。柳碧瑶取过它,掂在手里是棉絮特有的轻柔,拂过鼻尖的不是陈旧的霉味,而是丝丝干燥的陈香。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小红棉袄。
记忆总让人觉得温暖,柳碧瑶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把棉袄连同其他的衣物放置在方巾里,折过巾角打了几个结,裹好了包袱。
阿良见柳碧瑶出来,舒了口气,嘴里催着,“怎么样,可以走了吧?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河埠头拴着只篷船,面庞黝黑的艄公解缆待客。柳碧瑶心绪微澜,路过坑坑洼洼的埠头时踩进了水坑,溅了一裤腿的泥水。艄公呵呵一笑,“小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是啊,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外出,说不出留恋,但也有顾虑。柳碧瑶进了摇摇晃晃的篷舱,把包袱抱在胸前,坐在阴冷的条木凳上。雨点落在舱顶,一种蚕食的沙沙声。船舱外一弯弧形的天空,阿良戴着斗笠蹲坐在船头,和摇橹的艄公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
柳碧瑶支着脑袋,侧脸看舱外被雨雾迷离的风景。水路悠悠,桨声乃,几只鸬鹚衔着河鱼落在邻边的一条渔船上。船头站着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孩童,冒着雨,捧着一只大瓷碗有滋有味地用手抓着饭吃。从舱里走出来一个妇人,黄面松髻,一边扯着嗓子斥责孩子,一边又往孩子的碗里添了尾煮得鲜嫩的鱼。
这是孩子的母亲。柳碧瑶看得羡慕不已,她越发想娘了。
船转了个弯,旁边的渔船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阿良的脑袋探进舱里,说:“进了苏州河,就到上海了。”
苏州河旧称吴淞江,因外埠人以为其直通苏州,故改名为“苏州河”。
雨收了脚,轻云尽头是明媚阳光。阳春的落日比以往延缓了沉沦的速度,行船的痕迹抖碎夕阳倾斜的倒影,为波光粼粼的河面敷上了一层薄媚。
柳碧瑶感到不适,浑身冒着冷汗。虽说是在河湾纵横的水乡长大,毕竟她甚少坐船,加上一日的水浪颠簸,更觉辛苦。她在舱内的长凳上躺了会儿,不适的感觉加剧,摸了摸额头,冰冷冰冷的。阿良还在甲板上和艄公说笑着,有些肆意的玩笑话语针芒似的刺入柳碧瑶的耳膜。
第8节:晴绿暖香(3)
船继续晃悠着,河水舔舐着水渍斑斑的船身,柳碧瑶摇摇晃晃地出了舱。
两岸巍峨的建筑声势浩大地袭来,击得她差点儿站不稳脚。尖顶拱花的石料建筑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调高贵,冥冥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柳碧瑶无数次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繁华,终于在十二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缩手缩脚地接受它第一次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无声招呼。柳碧瑶有些慌张,更多的是新奇,仿佛刚刚越过这令人不安的、想象和现实交接的边缘,她需要点儿时间来适应它。
眼前铺开一道黑影,船过了桥。
码头热闹非凡,摇着绢扇的洋媛、淑女楚楚动人地挽着儒雅绅士们的手臂,挺直了身板,抬着下巴下了高耸入天的大轮船。戴着雪白手套的绅士们把手杖夹在胳膊下,略略欠身请女士们先过路。
柳碧瑶觉得自己坐这条篷船靠在大轮船附近,就像一片被水浸泡的薄叶子。
“这些是洋人。”阿良低声对柳碧瑶说。
阿良是见过世面的,柳碧瑶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小小地佩服他一下。不过,她对高鼻深目的洋人们没多大兴趣,认为他们黄发绿眼的,长得实在太夸张。倒是淑女们身上的漂亮裙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那裙上的花儿可真好看!
柳碧瑶没有忘记来上海的初衷,她问阿良:“我娘在哪里?”
阿良付了钱,又挎上包袱,伸手指着,“过了几条街就是,我带你去。”
柳碧瑶把包裹抱在胸前,东张西望地跟着阿良穿街过巷。街道平整如新,条条交错的细铁轨蜿蜒到了路的尽头。戴白礼帽的马车夫赶着缨络缀饰的大马,身后一架奇巧精致的大轮轿厢,或有服饰考究的淑媛半掩容颜,矜持地保持着盈盈坐姿;或有圆墨镜覆面的绅士跷着二郎腿,舒适地靠着车厢。道旁三三两两卖糖粥的摊贩,守着冒热气的铁锅盼客来。
几个盘着红头巾、面目黝黑的警员拖着懒散的身体,百无聊赖地巡视着匆忙来往的行人。
阿良说:“这些是印度人,这里是公共租界。”
柳碧瑶相信阿良见过广阔世面。阿良早年当过信客,专替在外面闯荡的乡下人捎物带信,见过的事、碰触过的人自然很多。某次,受托替邻村刘家待嫁的姑娘捎两匹红绸,阿良在红绸上做了手脚,剪了一小段。被发现后,刘家脾气火爆的大舅子当下挥起剁肉的大刀,砍了阿良的半截手臂。信客失了信誉就不能再当信客,靠着走南闯北的本事,阿良又偷偷摸摸地干些私活糊口。
路拐了弯,进了一条狭长的里弄。弄口的耍猴人敲锣打鼓地吸引看客,无奈看客寥寥,景况凄凉。一个拱身驼背的老汉担着两坛陈年花雕进了弄堂深处。柳碧瑶把包袱背到肩后,抬眼,漫天火红的灯笼挂在竿上,写着字,在晚风里摇曳不定。男人的笑容到这里转化成了慵懒和暧昧,有浓妆艳服的女子迈着轻浮而乖巧的步子,巧笑迎客。
浓艳的脂粉味缓缓迫近,挠得鼻子痒痒的。柳碧瑶的心里敲起了小鼓,她站住,问旁边无事人般的阿良,“这是什么地方?”
阿良挑了挑眉,“专门为男人准备的地方。”
柳碧瑶听得半懂,她不愿意再进去,满脸戒备。阿良倒急了,后悔刚才不上心的回答,神色急迫,“又不是带你到这里,只是抄近路,穿过这条里弄就到啦!”
“你骗人!”
“我怎么就骗你啦?”
“我娘不在这里。”
“你娘当然不在这花弄里,她在附近。”
“那你叫她出来。”
阿良看了眼即将沉没的日头,急得鼻尖出了汗,“哎哟,你娘见不着你就不会出来,她现在金贵得很!”
“你告诉我娘,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会出来的。”
阿良不想多说,上来就拉柳碧瑶。柳碧瑶感觉不对劲,逆反情绪冒上心头,甩开阿良的手,拔开双腿就跑,沿途撞上了耍猴人的担架,零碎的东西撒落一地。
“别跑,你给我站住!”阿良见马上到手的钱财飞了,气急败坏,甩着空落的袖管追上来,无奈独臂难维持平衡,跑得并不快。在乡野跑惯了的柳碧瑶溜得比兔子还快,转身没了踪影。
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电车穿梭而行,镶有细铜花纹的黄包车灵活地闪过。柳碧瑶夹着包袱跑了一会儿,见阿良没追上,想折到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弄里避避。她刚迈步,斜侧面冲过来的一辆马车猛地收了缰绳,马尥了蹶子,车上的乘客已是尖叫一片。白面细眼的车夫拉着缰绳,见是个穿土布蓝衫的女孩,随口骂了句,“长点儿眼,乡巴佬!”
马车随即奔驰而去,柳碧瑶朝车子啐了口,转眼见阿良又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阿良是熟悉这里的街道的,也知道柳碧瑶想往哪个方向跑,三两下就又找到了她。柳碧瑶惊叫了一声,撒腿就往人群里挤。
第9节:晴绿暖香(4)
拥挤的人群赋予她空落的安全感,陌生人淡漠的神情在夕阳下就更为冷漠,食肆飘着诱人而不关己的热烟,飘出一股撩人食欲的香味,小伙计们殷勤的吆喝声绵长嘹亮,酒保柔美的笑容永远只停留在门口挺胸阔腹的食客身上。
柳碧瑶夹着包袱跑了很久,确信阿良不会再找到自己,才慢慢停下了脚步,因为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替换。
街道上很安静,两排枝叶浓密的悬铃木吊着一颗颗青色梧桐球,阔长的叶子极似梧桐叶,零落的阳光被长势旺盛的树木隔得更远,四周幽深潮冷,这倒使柳碧瑶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抑制住冲到眼眶的泪水。
那只晃荡的袖管像个紧随不舍的幽灵,再次飘浮着过来。阿良犹如一头嗅得美味的狼狗,永不言弃地追随着认定的目标。柳碧瑶疏忽分神的一刹那,他就已经腆着一张笑脸到了面前,柔声细语地说:“这里我比你熟悉得多,你跑不了的。”
一行清泪从柳碧瑶眼中滑落,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掺着发自内心的憎恶,忍不住冲他尖叫:“你别过来!”
阿良呵呵地嬉笑着,向她伸出左手,扬了扬,“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柳碧瑶把包袱掮到肩后,扶着树干,一下爬上了道旁的一棵法国梧桐。青色的树皮被蹭掉了一块,露出嫩绿色的内皮。
阿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咬牙切齿道:“我看你能在树上待多久!”
柳碧瑶没有理他,梧桐阔大的树冠延到一户人家绿茵厚密的花园里,她颤颤地沿着树干走了几步,枝叶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节,柳碧瑶尖叫着一头栽进了内园。
园内是深深的草木,蓬松茂密的枝叶托住了柳碧瑶,她并没有觉得哪里摔疼了。周围绿意葱茏,黄金葛爬满了整个墙面,柔软的尖梢在晚风的拂动下如丝飘扬,露出被掩映的一角石雕,精美的花生动饱满,翻卷绽放出雍容的气度。几股细细的泉水凌空洒落,石雕凝了一身亮晶晶的水珠。
柳碧瑶站起身,拍落落在身上的枝叶,她拾起包袱,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寻觅着出口。阳光倾斜着从厚密的枝间抖落,熔金似的为园里的花草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黄。柳碧瑶四处张望着,猛然发现园里还有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或许他早就看到她了。
这是一个少年,干净的白衬衣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他有一头浓密顺滑的黑发,微卷的发梢在耳后弯了个温柔的弧度。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近乎浓黑的夜蓝色。他与柳碧瑶见过的其他洋人不一样,少年的面容有着更为柔和的轮廓,但这抹不去在他脸上清晰浮动着的特殊气质,安静的、清冷的,美好得仿佛可以用来铸成金子。
他的注视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柳碧瑶下意识地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