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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盲春秋-第5部分

小说: 盲春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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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中,会憨笑的没有几个,不是大家闺秀,就是豪门里的太太;工于心计,聪明到了牙齿的,不过是些小家碧玉的角色。木樨地这样的地方,会出了金桂这一个憨子,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不过,金桂没有心机,念想还是有的,她祖籍洞庭沅江,一直想嫁个人,回老家买宅子度过晚年。但天下男人密密麻麻,这个人却并不好找,嫁个有钱人罢,金桂有的是钱,哪把钱放在眼里;嫁个书生呢,书生一朝成名,负心者多的是,杜十娘一类的故事,她听得耳朵里长茧;她当然也是听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可粗手大脚的穷小子能解风情吗?日子一天天消磨,金桂就把嫁人的心淡了。但她还想有个儿子,等一朝老迈,膝前还有个俊朗男人叫自己一声“妈”。然而不嫁人,儿子从何而来?金桂早有主意,去小市上买。小市意即晓市、鬼市,设于外城西边的河滩上,五更买卖,日出收摊,摆出来的货色,有拾荒者的破衣烂袄,也有破落的官宦世家后人,羞答答兜售的古砚、珍珠……还有不足月的婴儿。金桂就听说她从前一个客人,能读书,也能*,家产嫖光、赌光后,四姨太生下儿子十天,就抱去小市上卖了十七两银子。从此她就找人替她留意,小市上有好人家的孩子,抱来给她看看。
天启四年的秋天,蓟州大地震,波及北京,紫禁城午门也为之摇动,木樨地则桂花落如飞雪,密实实铺了一地。余震之后,一个老婆子抱着红色襁褓,踏着桂花来了。老婆子告诉金桂,她在小市候了两个月,总算候到一个,却是个女婴。卖家是无定河渡口的船夫,河里涨了大水,他在水上捞起一口柜子,这女婴就睡在柜中。老婆子本想算了,又觉得蹊跷,就在小市上找瞎子算了一卦,说是贵人相,命硬,小户人家养不起。既如此,也就带来请金小姐看一看。金桂却不先看,笑道,“干娘看我这儿还像大户人家么?”老婆子一时语塞,支吾道,瞎子倒没说非“大户人家”不可养。金桂又道,“我不明白,既是贵人相,又如何会被父母遗弃呢?”老婆子说,金小姐问得是,她原来也是想不通,可瞎子最后批了几句话,如果您信,还是有点意思的: 。。  。。 
第一卷 木樨地(7)
无事生非,似是而非;
有柜就睡,有桂即贵。
逢三则起,逢八则寂;
前世冤孽后世缘,
九九归一。
金桂脑子慢,犯了半天的愣,才笑起来,“你们必是串好了来蒙我。”老婆子把脸涨成猪肝色,干嚎一声:“让老生死了罢!”就迎着墙壁一头撞过去,丫鬟们赶紧拦住了。金桂摆摆手,把襁褓接过来,细看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细看着金桂。她的小脸是白生生的,颈窝里有淡淡的奶香,表情是沉思的样子。在她左眼下,有颗浅色的滴泪痣,双眼潮潮的,倒一点不哭闹,金桂把脸凑近时,她嘴角一弯,竟漾出来一弯笑。金桂心里酸了一下,说,“留下罢。”老婆子松口气,说看这孩子水灵的,收做丫鬟也不是赔钱的料。金桂骂道,“老干娘你糊涂了,你看我缺丫鬟么?”老婆子干笑着,伸了手要银子,金桂给了她一百两。
孩子被取名叫小沅,金桂以慰自己对洞庭沅江的乡愁。然而,到底把小沅收为女儿还是丫鬟呢,她一直踌躇着,如果是女儿,小沅该叫她“妈妈”的,在木樨地,买来的女孩管自己是“妈妈”,多少意味着要女承母业的。可倘若做丫鬟,又何必多费这么多的周折呢?这件事,金桂还没有想清楚。好在小沅离开口说话早得很,她听银桂、丹桂的劝,不着急。
然而,死亡有如黑夜里射出的一支箭,嗖地就逼近人的咽喉了。金桂在侍候一位镇收河西多年的退休将军时,染上了恶疾,疙瘩疮爬满了全身,接着就是红肿、溃烂,喉咙口像被甚么东西堵上了,吞口水都艰难。她生不如死,就用这位老将军赠送的弯弯胡刀,在冬天干涸的河滩上引颈自诀了。噩耗是几天后才由河滩上拾干柴的村童跑来通报的。金桂曾经美丽、*的身体已蜷缩成一小团,她的有毒的血使镶满绿宝石的胡刀,从此有了洗不去的殷殷红迹。陈主母把金桂一把火烧了,连那把刀一块收进一口坛里,埋在木樨地的一棵大树下。金桂丢下的小沅,主母亲手抱给了银桂。
零六
银桂是江西小美人,说不出的瘦削和玲珑,三寸金莲、樱桃嘴,却偏唱得好一口弋阳腔,缠绵处让人柔肠寸断,突然仰天一吼,响遏行云,一片树林子都嚓嚓嚓地响。银桂还喜欢喝酒,乐了喝,愁了也喝,醉酒之后,就把小沅抱在膝盖上,咿咿呀呀给她哼曲子。小沅还不会说话,却一副心中有数的表情,沉思般地看着她:这个既非妈妈,也不是姨妈的女人。宿醉初醒,枕上听麻雀满天大叫,客人的驷马车轮辗得有如雷鸣,银桂立刻蹦起来,浓施脂粉,淡描峨眉,抱着琵琶就迎风出了门去。客人都争呼银桂“小心肝”,但银桂娇笑自己“没心肝”,见过的锦绣繁华,掉头成空,过手的银子,水样地流走,有多少心肝,就有多少伤感。不如木樨地的一棵桂树,因为没心肝,所以一年年谢了,一年年还要再开……说罢,她转轴拨弦,裂帛一响,满桌顷刻哑然。计六奇,有两句诗你总比我记得清,“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银桂啊。
客人又驮来了成箱成箱的金银,轮子辗碎了青草,压进深深的车辙里,发出让人难过的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个昏了头的王孙公子,要不惜用倾家的财力,把银桂赎了回去。银桂咯咯笑道,“您如何知道,姑娘是要人赎的?您又如何知道,您的银子,就比我多?”那客人满脸烧得通红,无趣地走了。陈主母早放过话的,金桂、银桂、丹桂,无论哪一天从良,她都视若嫁女,张灯结彩、风风光光地送走。然而,银桂是从没动过心思的,她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个旮旯,会如木樨地一样是不散的筵席?
第一卷 木樨地(8)
但有件事情把银桂改变了,这就是金桂的死。在木樨地,金桂是金枝玉叶,银桂是玉液琼浆;玉液琼浆即便也有干涸的时候,金枝玉叶却是永久不会枯萎的……谁都料不到,金桂会猝然地倒下去,而且落得那么肮脏和丑陋。埋葬金桂的那个落雨天,银桂捧着一坛骨灰,滴了两颗泪。金桂埋在最大的一棵金桂花树下,然而,金桂却不是一棵树。
金桂死后两年,也就是天启七年的元宵节过后,银桂遇到了一个翰林院的老编修——胡齐家,字慎独。胡编修是个规矩人,二十岁翻山越岭,从成都府来北京会试,高高地中了探花,后来又点了翰林,就一直留在北京城。他的发妻是家乡的老街坊,香烛店掌柜的小闺女,本分、守妇道,两口子举案齐眉,据说是连脸都没有红过的。编修是清水的差,胡编修不好酒色,好也没有银子,他除了替君父编修圣贤之书,毕生所为,就是注释一部扬雄的《太玄》。你知道《太玄》吗……噢,太玄了,我是听着都头疼。但女人守着这样的呆子,也是她的福分罢,没有小妾也没有外室来跟她分宠。她给胡编修生了个独子,——已是五代单传了——两年前送回了成都侍候老太爷。然而她福分毕竟还是浅,小家碧玉,担得起多大的命?三年前她害偏头痛,御医的药灌了多少都不管用,痛了七个月,泪汪汪拉着丈夫的手,还是一命归阴了。那年,胡编修刚好五十岁。五十丧妻,对他来说,真是索然寡味。又熬了三年,头发白了一半,仿佛一炉子黑炭,烧了成灰;人要是没了一点念想,心也就灰了。胡编修递了折子进宫,泣请告老还乡。满朝的人都知道,胡编修是个规矩人,可规矩人放在哪儿都成不了事,多一个、少一个有甚么所谓的?他的请求,立刻就被恩准了,就好像有一匹追风的快马,就在他的宅门和宫门之间,专跑这趟差事的。恩准的确是意愿中的事情,但它来得如此这般快,又让胡编修有了无限的感慨。这感慨,就是说不出来的颓唐和难过,恍如又替自己做了回丧事。他颇有几个同年,都顶着京城的肥差,也都兼着倜傥不羁的文豪和木樨地的常客,他要走,都轮着做东喝饯行酒。时令已在年关,北京朔风呼啸,而酒暖肝肠,也乱心神,喝了几天,筵席就摆到了木樨地去。
胡编修早知道木樨地的艳名,却还是头一回醉入花丛。醉眼朦胧中,看桌上肴馔都是凤肝龙髓,听丝弦洞箫不啻孤雁哀鸿,而一身红袄儿的银桂,风情万种,如风般飘来飞去,若非仙女必是妖精!喝到半酣,银桂启了樱桃小口,放出弋阳腔来,客人们又痴又醉,一边击着桌沿,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哼,甚或伸了手去,在她小蛮腰、翘屁股上啪啪乱拍。胡编修哪上过这样的阵呢,羞得侧了脸,直直地往墙上看。银桂又何曾见过这样的腐儒,她一曲唱完,偏偏斟了酒,双手端着,喂到他下巴跟前。胡编修看她一眼,不敢再看,银桂双目流波,十指涂丹,口舌兰香,一阵阵扑到他的脸上。他把酒一仰脖子喝了,却呜呜地滚下两行老泪。同年们全都傻了,一时不知所措。银桂从袖里抽出粉粉的手绢儿,替他把泪轻轻地揩了。胡编修竟像在考场中交了白卷的举子,失魂落魄,一身全都软了。吃茶的时候,同年们都捏了墨汁饱满的狼毫,在纸上写诗填词,以志今宵之欢。轮到胡编修,他苦苦吟了半晌,都没吟出句子,只好红着脸,用魏碑工工整整录了《毛诗》里的八个字:
第一卷 木樨地(9)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同年们齐声叫“好”!说看不出、看不出,这迂夫子藏着颗怜香惜玉的心!胡编修瞟了瞟银桂,长叹一声,默默地喝茶。银桂宛尔一笑,就在案上拣起笔来,接了一句词,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一个字比一个字重,如一个人凑近一个人,不依不饶地问:
念桥边红药,
年年知为谁生?
胡编修回家,重重地病了一场。大年三十的晚上,蜷在被窝里听街上嘭嘭的爆竹声响,火药香从窗缝里钻进来,好像已是隔世的味道。初一早晨,他挣起半个身子,好歹吞了一个仆人端进来的汤圆,又倒下去睡了。盖了重重叠叠的棉被,还是冷得缩成了一团。捱到初二,梦见发妻回来,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他。他想死期到了,哽咽着叫了声发妻的小名,伸了手捉住她的手。这一捉就懵懂醒了,看自己的手,竟真被另一支手捉着,滑腻、鲜嫩的手,不是发妻,不是丫鬟,是粉光脂艳的银桂。银桂带来几个红桔,熬了一钵桔羹,一勺勺给胡编修喂进嘴里。一钵喂完,全身发了层汗,顿时就暖了过来。
元宵过后,北京落了一场春雪。银桂称病不见客人,却把胡编修接到木樨地住了三天。三天之后,她跟着胡编修,冒雪走了。她不要张灯结彩,也不要吹吹打打,只有满载嫁妆的十架马车,静静立在雪中。丹桂率众姐妹们倾香巢而出,雪地相送,乌黑的云鬟和猩红的斗篷铺上一层银白,把胡编修看得发呆,惊为玉树琼枝!但陈主母没来,她说送行就像自断其指:看一个个死了,一个个走了。银桂在金桂的坟前磕了个头,就要登车,袍子的下摆却被扯了一扯,埋头看,却是小沅。小沅仰头看着银桂,不哭、不闹、也不吱声,只定定地看着,湿湿的眼里分明写着:“我上哪儿呢?”银桂把小沅的手掰开,淡淡道,“瞎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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