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迢迢一纸书(出书版)-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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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刘盈沉浸在过往,痛不欲生时,那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提着刀,悄无声息地来了,只需一个刹那,他立刻就能砍下刘盈的脑袋。
杀戮让他兴奋得老脸通红。
闪亮亮的大刀,重重举起,还不等落下,老头儿兴奋的神情,赫然凝成了冰雪。
原应该陷入回忆中的刘盈,竟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刘盈仿佛在一刹那,立刻脱离那深不见底的噩梦,手指如飞,分花拂柳,迅速寻到他的穴道点了下去。老头当即动弹不得,只能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刘盈。
刘盈的眼神清冷而淡漠,透着一丝伤感。
只听她淡淡道:“老先生不错,这么厉害的迷魂阵,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你到底是谁?”
“这绝命牌很有意思。普天之下,不过几枚,却能敲开黄泉门。我原不知黄泉门在哪儿,怎么敲,直到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黄泉门不需要敲,只要亮出牌子,自然会有人来接引。可是老先生开黄泉,接引来客的方式,实在有些吓人。”
“小妖女,你想怎样?”
刘盈“啪”地一下解开他的穴道,冷声道:“老先生的厉害,在于盗墓时用命换来的奇门遁甲。这些,我也会。申先生说,‘家兄性疑,不喜生人,不惹上还好,倘若撞上,谈什么道义叙什么旧都是假的,破了八门绝命阵,才够资格下黄泉’。”
这里的“下黄泉”,并非是指真正的下黄泉。
只是因为申嚜有一个兄长,自称黄泉老人。
得了黄泉老人的眼缘,才能与他对话商议……
这句话,刘盈终是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找老头问事,自然不好得罪得彻底。
曾经,她把救出申嚜的希望,放在胡荼身上,放在宁王身上。
她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总以为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可以达成不能完成的心愿。
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求助别人的同时,等于把自己的尊严放在足下践踏,尝到了血腥,尝到了痛的滋味,她这才明白,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够依靠。就算要依靠,也要有一副好眼力,寻准了人,借来可自由使用的力量。
那么多年,她一直在小狮子的保护中,一直在云胡府中,她几乎失去了尖锐的爪牙,几乎忘记在十四岁以前,她从来是只靠自己!
申老先生在官兵捉走他时,塞在手中的就是绝命牌。她一直没有想明白,木牌和老先生到底有怎样的干系,直到宁王拿给她同样的木牌。她无意中打听出这木牌的来历,这才想出申嚜交给她木牌,恐怕只是一种信物。
她不知道木牌在什么时候,可以充当信物。
她拼命回忆申老先生教自己西丘文,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想起申嚜说过,自己曾有一个兄长,住在铁狮子胡同,性子孤僻古怪又多疑。
她费尽一切,终于打听到申先生的兄长,就是这位黄泉老人。
听闻刘盈的话,老头儿眼神中赫然绽出凛冽寒芒,一眨不眨盯着刘盈,似要把她看穿成个窟窿。
刘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他看。
“你就是申嚜那老东西教出的徒弟刘盈?”
“正是。”
“火把节上,你与顾家的小妞斗得你死我活,倒是挺出风头嘛!”老头儿看了她许久,终是不阴不阳地说出了这句话。
“让老先生见笑了。”
“坊间传闻,你半柱香写了三十四首诗。”黄泉老人轻飘飘这么一句,刘盈心口咯噔一声,已经猜出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果然,听见老人沙哑的嗓音说,“这么厉害,不如再写一次给老夫看看。”
刘盈不说话,一连许久都没出声。
就听着院落中大风呼啸,挽联不时被拂动,层层叠叠,老人在挽联中,似已成了雕塑。
许久,才见刘盈扯了扯唇角,淡淡道:“老先生既然已经猜出我写不得那些,何必来出我的丑。”
“你不写,我怎么知道你写不得?”
“燃一炷香是半个时辰,半柱香就是两刻。一首诗最少二十个字,总写五言绝句也没那么多句子,势必也有长的,二十八、四十、五十六字……算上换宣纸的时间,再算上磨墨的时间,三到六个弹指,我顶多写六十个字。”
她一点也不隐瞒,竟然直接分析起当日火把节上,自己露出的破绽。
黄泉老人哈哈大笑,立刻道:“没错,半柱香,正常人就算松烟早就磨好了,宣纸也有人帮忙换上,顶多也只能写出三十四首诗。老夫是个实在人,自认灭门之后,寒窗苦读,也算小有才识。可老夫试了许多次,也不过堪堪能写出那么多的字,你莫非真有生花妙笔?”
“我与老先生一样,只是个正常人。”
“可你做了不正常的事,我想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你若真个是申嚜老头儿的徒弟,真个是刘盈,那么你一定能解答老夫的疑惑。”
说了这么多,说到底,黄泉老人还是不信刘盈的身份。
刘盈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这个漏洞,原本不该被人发现,而唯一最有可能发现的就是顾倩兮。可是顾倩兮当日只忙着想句子,也忽略了这个漏洞。
天封百姓也不会那么闲,真的拿纸去做这个试验。
除非是心思缜密,极了解自己的人——最后的一种可能,也就只有像黄泉老人这样多疑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她知道自己瞒不住老人,如果不说出原委,老头儿根本不会相信自己的确是刘盈,于是索性坦坦荡荡道:“刘盈没有生花妙笔,也不是什么才华卓绝之辈,如果真的和顾小姐堂堂正正比吟诗……”
“如何?”老头儿被吊上了胃口,眼巴巴望着刘盈。
刘盈轻描淡写吐出了两字,“我输。”
“可火把节上,你确实赢了。”这点是老头儿最不明白的地方,这她自己也承认了赢顾倩兮不是靠的才华。
“我有一炷香的时间去想我到底要吟出什么样的诗句,自然能赢了顾小姐。”
“你那时候分明在写……”
“没错,我当时,写的是东夏草书。我自幼学习文字,自然对草书、行书、楷书都烂熟于胸。东夏的草书,看起来和西丘文有点相似,但毕竟不同。因为这点相似,东夏百姓都不敢学东夏草书,害怕东夏官兵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人去。学习草书的人少,自然认识草书的人也就不多。即便有,也只能认识潦草几个简单的字。”
这个解释,简直是惊得黄泉老人连下巴都合不上了。
他支吾数声,颇有些不可置信道:“于是,你当晚写的全部是草书。”
“没错,我写的是草书。”
“你赌天封没人认识这些字!”
“事实上,我赌赢了,不是吗。当四十一首诗,被拿到老法师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那一个时辰内,我想到的那些诗句,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念出来了。他们录入成普通的小楷,自然认为我胜过了顾家小姐。”
刘盈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只是一件小聪明,小计谋。
可黄泉老人却忍不住佩服起她缜密的心思。
——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做出这样一个赌注,把自己的名声通通压下,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问题,还干系到胆识。
寻常人,便是给她创造了机会,也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压上这么一柱赌。
这女娃儿,看似普普通通,浑然无害。
可是她懂得利用最恰当的时间,用最有效的方法,不管是大智慧还是小聪明,都能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的能力,精密计算好一切,玩一场豪赌。
不管她是不是申嚜的学生,黄泉老人是非常欢喜她的性子。
干盗墓这一行,讲究的不仅是眼力,也是智慧和胆识。
偏偏,刘盈极有天赋。
大约是人老了,也没那些争强好斗的心思。黄泉老人此时看着刘盈,只觉一个好秧苗,越看越欢喜,笑眯眯道:“小姑娘,你想不想学盗墓?”
“我为何要盗墓?”
“这天下的财宝,再多多不过地下的。你若是与我学了盗墓的本事,从此金银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富贵荣华手到擒来。”
“就像您这样?”
一句话,宛如最尖锐的毒刺,刺得黄泉老人陡然从一阵心痛,终年窝在地底,自称是黄泉老人,你当他愿意与尸虫为伍吗?是人总有几分虚荣,谁不想高头大马,春风如意走天封?谁不想金罗绸缎,仆侍如云妾成群?
然而,便是有金山银海,他也享用不得。
自西丘亡国,东夏官员杀尽了他申家人口,却终于回忆起还放走了一对兄弟。
对申家人,杀无赦。
他没有申嚜的好运气,只有蜗居在地底。
老人目光赫然阴毒下来,看着刘盈,浑没了先前的和善模样。他说,“你与老夫不同。”丢出的一句话,冰冰冷冷,似带着透骨的寒风。
刘盈并不在意,只缓声道:“我没有什么大志气。却知道人情这东西,欠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喜欢欠人情。可是的确是欠了申老夫子的人情。我来这儿,并非是为了叨扰前辈的清修,只是想问前辈几个问题。”
“你有话速速问了,看在申嚜的份面上,老夫也不为难你。”说这句话,他显然已经动了隐约杀机。
先前刘盈能破他的阵,只不过他太轻敌,失了先机。
如今,他知道刘盈有几斤几两,若再次发动八门绝命阵,焉有刘盈活命的机会。
大凡经历骤变的这类人,见不得别人好,容不得人家刺伤口。
刘盈那句话,显是让他痛了。
刘盈见他要走,慌忙追上,急声问:“天封地牢到底在哪儿?”
“你要救申嚜?”
她点头,老人立刻笑了起来,笑声似乎从齿缝中露出,渗得人心里发酸,“省省吧,顾琅不会动他。顶多关上一阵。”
那些拂动的挽联,遮着老头儿如鱼一般灵动的身影,影影绰绰,仿佛一晃就会消失在眼线里,刘盈知道他这是要走出阵心,连忙跟上。
老头儿走得很快。
在阵中,那阵诡秘忧伤的箫声,又响了起来,呜呜咽咽,诉不尽的悲伤。
刘盈只觉这箫声一开始有些渗人,听多了,却觉有些耳熟。
可她一时焦虑,根本想不出何时听过这个调子。
她问黄泉老人,“一阵是多久,顾琅既然不会伤他,为何要关他?顾琅要把申老夫子关到什么时候?”
“也不长,等他死了,就会被丢出来了。”
这一句,终于激怒了刘盈。
她忽然间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黄泉老人的背影,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怎样一种情绪,让她陡然间失去了辩解的力量。她握紧拳,一双晶透的眼眸中,忽地绽出了一丝悲悯。
“黄泉前辈,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你独在人间,会不会难过?”声音中孤零零地响起,似水滴砸落在地面,轻轻一溅,就什么也不剩,只留下说不出的清冷与怜悯。
不知为何,黄泉老人听见这样一句,心里竟然微微一动。
有一种酸涩的情绪,如咬了一口没熟的青杏,酸酸的,*的。
刘盈站在那儿,孤独地宛如融入了挽联中。
那些墨迹飞扬,她在雪白的挽联里站在,周身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一滴泪,不觉砸落脚面。
世上最亲,莫过血亲。
为什么拥有这些的人,总能将近在咫尺的温暖当成累赘?
如果可以,她宁愿用一切换回失去的亲人。
孤苦一人在世,那种痛,是巨大的丧痛。
为何他却不懂?
刘盈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砸落,心痛的剧烈,除了失所爱,失所亲也是这世间最无法忍受的一种痛,痛彻骨髓,却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飘得无影无踪的老头儿,忽然又回到了刘盈身边,双手背负,沉沉叹出这句话。他个子原本就不高,面上没几两肉,尖嘴猴腮,宛如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