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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荒坟上的风筝-第12部分

小说: 荒坟上的风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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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红不敢看了,想坐下来继续织毛衣,这时她听见那个疯子在喊:丽红!丽红!


是在叫她。虽然声音是那么的低哑无力,她还是听见了,只见那女子正朝她招手,还忙乱地比划着。


眼皮又不是松紧带,丽红就这么直直瞪了我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累了。


一开始她不相信我,挥舞着几块零钱要赶我走,渐渐地不往门外推我,开始注意听我说了,渐渐地瞪大了眼看我,渐渐地不见眉毛了。


我钻进厨房吃了喝了,揉着肚子出来一看,她还站在原地,保持刚才的神态。


我钻进卧室对着穿衣镜挤眉弄眼了半天,出来一看,她还是那模样。


我有些担心。从小到大捡一些事一说,不由她不相信是我,可就是别把她吓傻了。


有一些事只有我俩知道。比如说当年建伟追她时,她答应他的前天晚上,突然把我叫出去,一言不发走了一路,也没说有什么事。搞得我摸不着头脑,只好说笑着:建伟天天在你家窗底下站岗,一会回去得把你围巾借我围在脸上,小心那小子吃醋打我。她只是低头走着,最后突然说:回吧。就回去了,以后谁也没再提过。可我一直记着,不知为什么,就象记忆里的一段空白,有一点说不出的怅然。


我走上前,用手在她眼前晃悠,她却视而不见,继续瞪着眼,张着嘴,能看见齿间的一根芹菜丝,在喉中呼出的气流中摇摆着,好象在找自己的残余部分,好象在喊:惨呀!


房间里很静,去年留下的一只老苍蝇从角落里冲出来,嗡嗡地喊:我是飞机!


我脑子里也在嗡嗡地轰鸣着:丽红呀丽红,你一定要相信我呀!刚才回家,只有小慧和点点在家,小慧把我赶了出来,我越说她越气,要等陈逸辰回来问个明白:在一块鬼混多少年了?什么都给人家说了!她现在正站在窗口,一边哭一边咬牙,一边等他回来。我一点劲也没了,几乎是爬到你家楼下的。你得相信我,然后去说服小慧,我瞥了一眼墙上的表:快六点了。


再过一个钟头天就黑了。他会回来的。


我不停地暗暗说着:冷静。此刻着急只能坏事,给她时间让她相信我。冷静。


我坐下来闭上眼,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可眼皮怎么也合不严实。


干脆睁开眼一看,她坐下了,低着头用双手捂着脸。


她终于开口了:“我眼睛疼。”


第三十五章
好一会,她才抬起脸,她的眼睛有些红。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抓着自己的花衣服。


她眼中是深深的怜悯。


我松开衣服,左右看看,嘴张了几张,笑了。


我笑着说:“我现在这样,你,你不害怕吗?”


她默默看着我,走到我面前,停了停,然后一把抱住了我。


我有些不习惯,正要挣扎,她却松开了,掏出手机给建伟打电话。


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就差探身到阳台外了,可就是打不通。


几乎能听见手机里那个电脑合成的女声:对不起,无法接通。对不起,无法接通。


这声音突然变大了,它焦躁地嘶声喊着:无法接通!


啪的一声,丽红合上了电话,她皱眉瞅瞅,又看看我说:“这破电话!我又没按免提,吓人一跳!”


朝我一挥手:“走!”一转身出门走了。


等我艰难起身挪到门口,听见她的脚步声已到二楼下了。照这个速度,等我到了楼下,她都环球一周回来了,还能带回四个不同肤色的孩子。


没事,我有办法。我一手扶门,一手按膝,弯腰喊着:“丽红!丽红!”声音一颤一颤的煞是好听。


话音未落,丽红已站到眼前。这速度,唉,一棵奥运会的苗子,栽到厨房里了。


她一言不发抓住我胳膊,把我踉踉跄跄地拉到楼下。


正是黄昏,残阳如血,染红天地。


这光芒每天浇灌着人的眼睛:这两颗黑色的种子,在身体里长出藤蔓般的血管。


正是春天多风的时节,外面风很大,把两个人都吹得有些斜。


这风从内蒙而来,沿着陕北的沟道呼啸而下,横贯八百里秦川,到陕南被一堆石头挡住。


所有的风都认得那堆石头:秦岭。


所有的高山上,落的都是异乡的土。


逆风而行,长发如旗。我和丽红眯着眼看看,抿起嘴互相点点头,牵手而行。


秦地人说话多音重字简,多因风沙所致,此时若说话罗嗦,易被吹成歪嘴。


如果有话非说不可,须先四下看看,找一美女凝视三秒,根据她头发的飘向判断出风向,然后站于上风处,吼上几声。


否则别人听不见。


因为四下里只有风声,在这无边的荒原上呼啸。


风声里只有我俩在路上走。这个时节大家都在家里,吃着相同的晚饭,区别只在盐放的轻重而已。吃完晚饭,老年人都在默默地看电视,年轻人都在默默地打麻将。夜深人静时,有的电视仍没有关,忽明忽暗的屏幕前,一张睡着的苍老的脸,口水沾湿了沙发。夜深人静时,有的麻将摊仍没有散,忽而一声怒喝:碰!回荡在沟道间。


这个近万人的工厂分散在数个沟道里,有的分厂相隔近百里。在这个沟底,只有两个车间和一个家属区,这个小区也只有几栋家属楼,一个地摊式的小菜场,一个商店一个饭馆,一个修自行车的兼顾补鞋配钥匙修雨伞。曾经有个外来户不服气这种单一的格局,擅自在家属区又开了个商店,怀着香车美女的梦想,干着兢兢业业的行当,可渐渐的,每夜都听见他的钱箱里有响动,打开一看,皱巴巴的几张大头票在哭,真的,钱在哭,它们孤单。他长叹一声,退了门面走了。现在他在西安,租住在一家银行的隔壁,他说晚上睡这儿踏实,他还说:宁可人吃苦,别让钱孤单。那天生是群居的东西,落了单养不活。

第三十六章
来到我家楼下,已是满头虚汗。我仰头看着自家的窗户,除了玻璃上反射的血红霞光,什么也看不见。


心里那面鼓又咚咚地敲响了。


心脏,这从母亲心头剪下来一片绷成的鼓面,此刻,它谁也不顾了,只自顾自地狂敲着。


我按着心口,靠在楼道口稳住心神。丽红看着我,笑了笑,抬手给我把汗水粘在脸上的几根头发抿到耳后,把电话塞给我,转身就要上楼。


被我一把拉住了。我说:“一起走。”


她说:“你上去也没用。如果没事我一会喊你。如果,如果过两分钟没动静,你就快报警。”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一定会恢复回来的。”


“这不是你要面子的时候。记住,两分钟!”


“等等。如果已经迟了,也不差这两分钟。咱们一起走。”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朝我伸过手来。


二楼,三楼,四楼,到了。


我家的防盗门上插着一把钥匙。那是我丢的那串,钥匙上沾着发黑的血迹。


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我身子一软,若不是丽红拉着,就出溜到了地上。


水龙头开着,门里传出哗哗的水声。丽红看看我,她的手有些抖,水声中,是一下下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


门忽地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是邻居小薛。看见我俩他吓了一跳,扶着门把手问:“丽红!你俩怎么啦?”


丽红问:“你?你怎么在小慧家里?”


小薛有些尴尬,用手挠着头说:“嗨!我刚回来,见陈哥家门开着,可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他昨天借了我手电,我今晚上夜班得用,我以为是水开着听不见,想进去说一声,这不刚进门。”


我一把推开小薛,冲进门去。


没有人。家还是家,墙还是墙。小慧的包扔在沙发上,点点的长毛熊掉在门边,空气里还留着她们母女俩甜甜的气息。


还有一丝异样的味道。是腐臭味。


我仰头看看屋顶,徒然向上伸出双手,然后跪倒在地,用手揪住头发。


天黑了,黑到心里。


月升了,升上坟头。


月光下,坟上的土是灰白色的,月光下,人的皮是灰白色的,月光下心思是恍惚的,月光下人鬼难辨。


喂,你在线吗?


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在重现,所有的发明都只是在模仿,通过男女身体上两个端口的结合,一个新的生命上线了,登上时空这个虚拟的网络。


眼睛,主要是用来看别人的,所有的眼里却都只有两个字:看我!


声音,主要是用来说别人的,所有的话里却都只有两个字:给我!


有多少诡异的网页在今夜无人点击,象青春的鲜花,在多少人的胸中悄悄枯萎。有多少绝望的人在今夜静静死去,变成卜告上的一个名字。


今夜他们心里或许翻江倒海,或许静如死水,反正都一样,没人知道。
第三十七章
也无需知道。这些想法,这些没有质量的东西随生随灭,好心情象风,坏心情象雨,象一群来去无踪的房客。


而房子是有记忆的,那四处遍布的裂痕、缺口,记录着曾有过的一切。


陈逸辰踉踉跄跄地在土路上走着,头痛欲裂,只觉自己象被塞进一个滑腻腻的下水管道内,憋的眼珠凸出,耳朵里一阵阵的轰鸣。


那是血的浪潮声。它哗的涨上来,灌满每一根毛细血管,直淹到发根,从五官的肉缝里渗出海水般的腥味。又哗的落下去,礁群般露出内脏,如烂泥里蠕动的软体动物,外形难辨。


在薄薄的一层皮下,每个人都是血淋淋的。


他忽然停下了,抬头看着那个霉斑样暗黄的月亮。看了一会,又拖着双腿向前走去。


还是那个月亮。他混乱的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这还是那个月亮,那个在坟头上照了几十年的月亮。


他不由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见了那种霉味。


当当的几下榔头声,钉子钉紧了,眼前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了。黑暗里只有新鲜的木头味和漆味,只有无声的喊在冰冷的胸腔里回荡:起来!我要出去!


渐渐的,那棺木朽落成灰,荆棘粗壮的根须长进了他的身体,各种各样的根在他的腹腔和头颅里纠缠在一起。


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段自由的时间。他的脑袋泡在积满棺底的尸液里,一只老鼠一甩头,撕下一片头皮,头就跟着向前漂浮一段。象一艘船,载着密密麻麻的蛆。


无声的盛宴。他静静地分辨着:长腿的是蜘蛛,短腿的是潮虫,长的是肉红的蚯蚓,短的是灰白的蛆,静止不动的是坟顶塌落的土。


坟头上的土被风犁着被雨冲着,渐渐的,从坟上的一道裂缝里,月光照了进来。


每个白天,阳光照进缝隙,照亮骷髅那填满黄土的眼窝。


每个夜晚,他静静地看着月亮,嘴里嚼着草根,土,潮虫细瘦的节肢,蜘蛛多汁的肚子,他饿。


看了几十年,连月亮脸上的每一个斑点都看清了。他想:月亮跟他一样,只是一颗头颅。


或者说:只是一片头盖骨。


他想着,突然一阵晕眩,头痛欲裂,不由双手抱头,靠在土崖上大口喘息。


他的脸上胸前全是抓痕。


刚才也是这样,突然就一阵头痛。他站在门口,看着这扇似乎熟悉的门觉得奇怪,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好象是身不由己、理所当然地就走来了。他看看钥匙,他的手熟练地挑出一把钥匙塞进锁孔,喀塔一声,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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