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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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接着一声。那样绝望而充满希望。
回应她的除了周围不断催促的尖锐车笛此起彼伏，却什么也听不见。
一只手突然自背后搭上了琳达的肩。
她猛然回首，未及看清便被拥着离开危险的车流。
她死死抓着那只胳膊，然而抬头抹开早已湿润的视线，又瞬间无力地放开。整个人像要失望甚至绝望到骨子里去。
约瑟夫一直留心提防着举止怪异的琳达。自父亲老苏克教授那里，他听说过这个美丽女子及其未婚夫的故事。此时，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他似乎有些无措，怔了几秒，掏出手帕慌乱擦着。
“没有用的。琳达，跟我回去。”
她奇异地带着泪水笑了，慢慢摇头。
“我不能放走你。你是重点监控对象。来之前不仅我，整个学院的领导都向安全部门保证过。一旦出了事，院长将丢掉公职，我的乐队再也不可能演出。我父亲，和你关系最密切的教授，本就是学院里的批斗对象，会被送去农场。你明白吗！”
此时，背道而驰的一辆出租车上，脸色苍白的男人剧烈喘息地扶着左腿无法动弹，冷汗泅湿了额际的金栗色碎发。
“主编先生，您现在还不能奔跑。复健治疗仍需要长期缓慢地进行。”助手将他的西装裤腿卷至布着手术伤痕的膝盖处仔细检查，“维也纳的治安真差。除了音乐吸引人，简直一无是处。好在很快就能回去英国。这一期的音乐评论一定非常精彩。”
“回去。”他用德语咬牙道，“回到刚才的地方。”
司机不满地出声。“你们英国人就是麻烦。直到下一条大街之前都不能转弯。”
自始至终，琳达也无法判断那一瞬的镁光灯闪烁之间，恍惚出现的蔚蓝色眼眸，是否属于日夜思念的那个人。
只是维也纳之行的余下时间，包括回布拉格的旅途，她整个人无比沉默。窗外一望无际的疮痍大地，伴随着伤痛的蜿蜒河流，慢慢消失于一道又一道军队哨卡背后。
这被战争肢解过的世道，茫茫人烟里遇到一个人如此艰难，亦不可思议。
稍不留神，便是错过一辈子。
米哈伊尔用最上等的法国香槟欢迎她归来。
香气四溢的气泡膨胀而出，灯光下五彩流溢，发出令人心碎的“沙沙”声。他如同怜惜渐灭的泡沫一般，带着无比爱怜的眼神提着高脚杯来到心爱的姑娘唇畔。
她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摔碎了水晶杯，凶狠地扯乱她的发。
“从来没有什么机会！”
“对，有的只是现实。”
这对男女仿佛痛恨对方一般互相掐着脖子粗声咒骂着，叫嚣着。
然而最后，她哭着扑进了他的怀中。
等她哭够了，他依旧抱住她的头，温柔而强势地道。
“跟我去俄罗斯。”
她没有出声，呼吸微弱地起伏着。但是此时此刻，整个人比任何一只猫更温顺无比，贴服于他宽阔的胸前。
他慢慢褪掉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精美蓝宝石明澈无比，仿佛一双世上最温柔的蓝眼睛，映出她无声的虚软。
琳达递交留学莫斯科申请的那天，米哈伊尔非常开心，不过仍是继续要求。
“你最好写入党申请书。”
她才不。“米沙，你替我写。”
“你故意不认真对待我的信仰？”
她点头。于是被他用粗暴的吻惩罚。末了，他无奈。
“亲爱的小猫，不写就不写。”
“如果下周的公审，我也能不去就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可不行。怎么，培训的时候有人为难你么？”
“我只是不习惯，在所有人面前撒谎。而且我不重要，我想缺少我一个并不影响公审。”
“琳达，你忘了，是你自己要求置某人于死地。”
想了想，她说：“其实杰吉早已是你的目标，不是么？从他入手，肢解掉其它人。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仅仅是私怨，我与他同归于尽，也许好过看着那么多人被枪毙。”
他变得严肃起来。
“我想你也许有所误会。仅凭你，影响不了什么。我开始并未打算将你卷入公事。许多事情，都是注定好的。”
“哼，从你这次来到布拉格以前就已经注定了，对么？你们在莫斯科动一动念头，然后我的国家即将掀起血雨腥风。所有人，除了不明真相的最底层民众，都知道这是一系列的迫害与冤案。”
她越说越激动，简直要哭起来，于是他抱着她的肩，慢慢拍打，试图让她平息。
“我们不要吵架。好么？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些事的困扰。这次任期结束之后，我会变成一个普通人。”
她仰头，不是很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她强烈要求他仔仔细细地讲述自己的全部，家庭，朋友，习惯，爱好，尤其是，他神秘的军官职业。
他发现她对他的一切都很有兴趣，并且很早就如此，只不过一直隐藏在心里。
“亲爱的，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
她绝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现在毫不掩饰，她真真正正地关心他也依赖他。
所以，她终究领悟了一件事。
“米沙，为了与我结合，你将牺牲前途？”
他是如此微笑地回答的。
“斯大林同志教育我们，在任何岗位上都要全心全意地建设好我们的社会主义。我亲爱的小猫，你会有一个优秀能干的丈夫。我能给你幸福。”
除了亲吻与爱，她不知还能回报什么。
这个遥远而来的男人，也是上帝赐予自己的礼物。
尽管，过程如此曲折而充满伤害与苦痛，但她希望，最终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第四十一章

杰吉上绞架的那天琳达去看了的。
冬季末日的天空低垂地压在他黑色面罩的头顶。刑场即使位于郊外仍是围观者众，尽皆漠然的表情。
当他岳父的尸体从绳索上被人利索地解下，四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啧啧”声。然后，人们开始散去。
琳达坚持到了最后。轮轴带动绞绳发出沉闷的低音清晰传至她的耳畔，仿佛大提琴最后的那一根弦。
她圆瞪的双眼紧盯着面罩眼洞中曾经熟悉的深棕色眼眸，试图露出快感的笑意。
然而她无意识地慢慢抬手，扶住了纤细的脖子。
她觉得无形的弦索正将自己收紧，直要勒她至死。
七年前，那个叛国死罪差点儿属于她。如今，只是无端滑稽地将她与解放后见到的第一个朋友调换了位置。
仿佛是一声巨大的婴儿啼哭最终使琳达得救，她剧烈喘息地拼命咳嗽出来。
循着哭声望去，只见后面有身穿孤儿院制服的妇女怀抱着一名男婴，短小手脚使劲挣扎伸向旁边。一双手臂试图接住它，但手臂的主人披散着头发正被人死死制住。
她认出是杰吉的妻子。不久以后才知，这个女人进了精神病院。
第一片雪飘下来，她仰头向上望去，发现不远的高处站着高大的身影。
她极少见到米哈伊尔穿军装的。还是那样青灰色的军大衣，威严挺拔地立于氤氲的光线之中，是那么的突兀到令她移不开视线。
琳达突然“啊”地叫出来。然后惊醒，胸腔窒息得难受。
“怎么了，亲爱的？”慵懒的声音模糊问道。
她伸手拉开台灯。便看清压在自己心房上的米哈伊尔的大手。
“你总是紧紧地抱得我喘不过气。”
“对不起。”他撩开她的发，于是很满意看见她的美丽眼睛。“害你做恶梦了？”
“梦见了你。”
他皱眉，“梦到我很可怕？”
“因为梦里的你很霸道一点儿不温柔。”
他翻过身将她压在下面，嘴唇贴住耳畔。“那么，这样呢？”
同时，手掌伸入了她的睡袍裙底游走。
她红着脸推他，但那纯军人的强健身躯如何推得动。
眼见着他眼里的爱、欲渐起，终于娇柔身体随之挺动地沉沦。
越到年末，他对她的占有欲似乎越发强烈。
或许是他在此地的日子已近不长的缘故，圆满完成对捷克斯洛伐克的清洗，任期随时可能结束。
当然，他说要在莫斯科老老实实地等她。同时忙碌转行业的事情。
通常来说，苏联对国家安全委员会军官的婚姻审查控制极严格，更不用提异国通婚。所以，不得不动用家庭的军政关系以离开一切机密行业。
她不无感动的。全部身心都紧紧地依偎于他，她亲爱的红军米哈伊尔，迷人而火热的俄国“北极熊”。
圣诞将近，布拉格连续下过几场大雪之后，终于迎来了放晴的好天气。
从音乐学院上完最后一节课出来，琳达推着车直奔临时搭建的圣诞市场。
市场位于伏尔塔瓦河西岸的老城区广场，行至沉稳水流的上方便已可以远远望见排队的热闹人群。
她去得晚了，极其失望没能在鲜花铺买到向日葵。
那是米沙的最爱，他常说，寒冷国度的人最向往太阳和艳丽的色彩。有了爱情，心中便有了阳光和火焰。而这一切都是亲爱的琳达给予他的。
她总是撇开微红的脸淡笑不语，自己不是轻易为甜言蜜语着迷的人，但不能不承认，由他说来真的非常动听。
所以她愿意将花瓶里插满他爱的花。以便随时能嗅到爱的甜蜜味道。
广场中心的青铜骑士下面一年四季都有流浪艺人表演，今天也不例外。临近节日时总是些欢乐甜美的音乐。
夕阳将雪地撒下一层淡粉色的细纱，古老的尖顶教堂与罗马式样的连续拱廊围绕形成一片黯淡暧昧的地带，人来人往之中，这个穿着深灰长大衣系同色围巾的姑娘并不是打扮最引人注目，但她专注投入的小提琴独奏曲，以及冷风中微微拂动的耀眼金红色头发，成为暮雪辉映的傍晚最独特的一道风景。
果真有孩童牵着大人的手前来献花。
因为她奏的是充满童趣的优美曲调，而且演奏如此精湛动听。
琳达开心地收获了第三支向日葵，才决定在夜幕温度骤降以前回家。
就在此时，最后一拨听众奔跑而来。是几名穿着安全部蓝灰制服的军官，尽管都面带着笑容，她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慌。
一个微胖的家伙献上了一大捧夸张的玫瑰，简直淹没她纤细的上半身。“同志，我们部今晚将有圣诞前的舞会，我们可以邀请您参加么？”
她面对这些平时令人畏惧的男人很想拒绝。
“请答应吧。我们将整层楼的鲜花都拿来献给了您，漂亮迷人的音乐家。”
还欲想法儿推辞，忽然看见背手走来的那个吸引人的身影，琳达什么都明白了。
“彼得诺夫同志，”有人回过头得意地道，“我们捷克的姑娘绝不输于你们苏联。漂亮并且极富才华。”
他自他们中间站定，仿佛打量一般，似笑非笑。
“是的，我完全相信。”
他向她伸出手，优雅有礼地道。
“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诺夫。很高兴认识您，美丽的捷克姑娘。”
她拼命忍笑地握手，心中把他的装腔作势鄙视了一万遍。
安全部是个男人多到可怕的机构，并且浸满血腥，终于在年末难得轻松的时候，这些恐怖单身汉们才想起缺少女伴是多么悲催。
米哈伊尔作为苏联派遣而来的最高顾问，平时冷峻严肃，让人颇不敢亲近。然而在节日临近时，他总是格外亲切温和的。
舞池里，衣香鬓影的人们来来回回，无论旋转到哪个地方，她都能感到，他的视线不经意碰撞着她。
尽管，他们有着不同的舞伴。
这种感觉既隐秘而热烈，又很不好。
终于他邀请到她一支舞。
她的纤细腰肢独属于他，一被他握住，她便隐隐感觉出力道。
两人的表情不动声色，却偶尔极低声交谈着暧昧的话。
“为了能邀请这一个，我先要邀请无数个。”
“您累了？”
“不，绝不会。”他眨眼，“我有足够的耐心，撷取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