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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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庶仆,望着公房中大迭大迭的公文,当一天御史办一天公,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她先把河南淮南转来的奏闻分门别类整理,盗领公饷的、幕府官资历不符的、乡贡进士冒名顶替的……分成民政财官四类,用三色骨签标出待观察、观察中、可弹奏三种进程,然后画上花押表示经手,接着归档。处理完两位监察的数据,核销他们报上的费用后准备送给计史,接着看殿院监院转来要求特别注意某州某县的公文跟其它行政文书,最后才是其它官署的公文。
就这样一直忙到击钲前,御史台中响起一阵罄声,虞璇玑闻声,连忙收拾东西,赶紧起身套上靴子,锁了房门后,匆匆奔出察院,一阵风似地出了御史台,把包袱绑在身上就急急忙忙地往安上门跑,经过太极门街,眼角似乎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停步一看。
李千里站在太极门街上,身上紫袍已不是大科绫面,而是浓紫凤池纹缭绫面镶黑狐边皮袍,玉带金鱼袋依旧,但是腰间玉佩从深青纹水苍玉换成了杂着深色山纹的山玄玉,腰间长剑也换了,从原本无纹无饰的剑鞘,换成银丝绕纹嵌蓝宝石乌木鞘,想必里面是一把更好的剑……隔着约莫十尺的距离,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见他要走近,却一甩头,逃离了他。被熊追着似地奔跑,她回头,见李千里站在原处望着她,更加速跑开。
如果不跟他说话,是不是就不用听到有如死别般的话语?就可以当作他不过转去中书省工作、不过见不到人而已?就可以当作他还在西京、还在皇城、还在她身边……
越跑越痛苦,虞璇玑直奔到安上门附近的马厩,找到霜华后,大约跑得太急太喘,她咳了几声竟干呕起来,胃中一阵阵翻搅,带起她的眼泪,她抱着霜华,为什么每建立起一点亲近的关系,就要面临离别?为什么她要这么辛苦去认识新的人,不能像别人一样有一辈子鸡犬相闻的密友?最痛苦的是,为什么每次都是她被抛在身后?
听得后面似乎有动静,虞璇玑连忙掏出手巾按按眼角,是几个不认识的军官来牵马,她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连忙牵了马疆出去,直奔平康坊的尚书外宅。
收拾起整日以来的孤单,她勉强打起精神找到那座隐在南曲的小院,却见得下午那个庶仆等在门口,入门后自有小婢领她去见尚书。
这座小院门庭不宽,甚至比虞宅还狭隘点,却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沿着蜿蜒曲折的走廊进去,穿过一个缕花门,眼前豁然,见得满园矮枝老梅,参差栽着早放梨花,一弯表面结冰的流水绕园而过,红梅粉梨与根部的白雪相映,一派冬日景象,风雅至极。
小婢引她来到一处暖阁,请她稍待,入内通报一声,里面传来韦尚书的声音“快请虞官人进来。”
虞璇玑脱了靴子进去,本以为外宅当如郭供奉家那般豪富,却没想到十分朴素,也不像李千里亲仁坊宅单调得无趣,而是白桦地板铺着褐色压毛薄毡,一架墨绘老梅纱屏,纱屏后放着乌木棋案,两边各一个深褐座垫,韦尚书自据一席,往案上放棋,在他身侧数尺,一个女子正在碾茶,两人并无一语。
“璇玑呀,别见礼了,来与太老师下一局。”韦尚书从屏后发声,虞璇玑赶忙走上,拱手为礼后,师生二人收拾了棋子,韦尚书微微一笑“要让妳几子吗?”
“请太老师务必手下留情。”虞璇玑倒是真心地说,她只粗通棋道。
“我也不知让妳几子好,反正不赌什么,妳随便下吧。”
“学生仅遵太老师之命。”
两人一黑一白下起棋来,韦尚书为先,起手却不占天元,而接连占了四周星位,虞璇玑心中诧异,记得当年父亲教棋,便谆谆教诲说起手务必占天元,怎么这位太老师却不占要冲,她心中嘀咕,却也不跟他客气,径自占住天元与三处星位,意图截断他的势。
“哎呀,这一手肯定是老虞教的吧?”韦尚书呵呵笑着,摇着头怀念地说“他总是把围棋做象棋,与秋霜一个样子,每下必是杀手。”
“家父与老师在个性上确实有些相像。”虞璇玑下了一子准备围出自家阵营。
“岂只相像,根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秋霜比妳更像老虞。”
“难道老师是家父在外面偷生的?”
“我一直怀疑这点!不过一算年龄又不可能。”
师生二人漫无目的地扯着闲话,却听得一阵淅沥沥的水声,有人将茶放在虞璇玑手边,她谢了一声,侧头一瞄,却傻了眼。
“这是宗梅娘,我的外室妻,妳叫一声太师母吧。”韦尚书的声音若无其事地传来。
虞璇玑只觉得喉头有什么梗着,欠身一拜,强忍着说“学生见过太师母。”
“梅娘不能说话,妳莫见怪。”一样是韦尚书发言。
梅娘向虞璇玑温婉一笑,她只觉得好想大哭一场,那梅娘约莫四十多岁,鹅蛋脸上,一双如弯月一般的眼睛、小小的嘴、腮边一个酒窝,除了肤色稍黑之外,其它根本与虞璇玑的亡母一模一样,甚至姓氏也一样姓宗,虞璇玑不禁心想,难道梅娘是亡母的亲戚?
虞璇玑稍定心神,又下了一子才问韦尚书“太师母……难道也是河东宗氏女吗?”
“不是,梅娘的名姓都是我取的。”韦尚书依然若无其事地说,将自己的阵地围成,才开始进逼虞璇玑的阵地“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也与妳一样想法,不过梅娘是岭南流人之后,是我任岭南道监察御史时遇见的,她本姓张,生来不能言语,因此不能像妳母亲那样吟诗唱曲,但是弹奏乐器很有天份,我带她回来西京,便置宅此处,延人教她弹奏琵琶古琴,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不知不觉,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韦尚书看向梅娘,她微笑,伸出三指一翻,韦尚书拍着额头说“老糊涂了,原来有三十年啦。”
虞璇玑想说点话,但是面对有如亡母再世的梅娘,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痴痴地看着梅娘。当年丧母时,她只有七岁,母亲从秋季开始就在缠绵病榻,姊姊打点家务、照顾父亲的起居,她为母亲奉药擦身按摩,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冬日,母亲说想闻一闻今年的梅花,她与姊姊赶紧跑出去剪,剪了好多回来,远远地就听得父亲的哭喊,两人赶忙跑进房中,母亲已经没了气息……
“梅娘,璇玑的母亲,就是我跟妳说过的蕙兰。”韦尚书的声音恍如天外飞来,梅娘无声地张了张口,便移到她身边,张臂抱住虞璇玑,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无声地啜泣着,梅娘向韦尚书比了个手势,尚书又说“璇玑,梅娘没有孩子,妳要愿意,不妨喊她一声姨母吧。”
“姨母……”虞璇玑低低地喊,感觉梅娘又将她抱紧了些,好不容易收了泪,却见自己竟将梅娘的衣衫哭湿了,不好意思地说“将姨母衣衫弄坏了……”
梅娘灿然一笑,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韦尚书也说“没什么,梅娘的衣服多着呢。”
师生俩又下起棋来,韦尚书看似东一着西一处,其实却已慢慢收紧阵式,几处大好的龟甲势已经形成,虞璇玑打迭起精神试图逃出生天,却并未强攻,只是断开其势、放弃已无用处的征途、几番岔出气去,到最后只黏着韦尚书,步步模仿,到了终局整地,也不过输了二十目。
韦尚书下完这局,似乎心情大好,连连叫人开上饭来“痛快痛快,近五年来,在我手中只输二十目的也只有妳了。”
“学生不过学步而已,还是太老师留情,没有痛下杀手。”
“妳的路数本也就不容易大输,倒真与妳父亲和秋霜截然不同,他们俩要是下到妳的处境,肯定用孤子硬点,要不就是围魏救赵,以攻为守,我给他们磨出了个退、贴、缠的棋诀,妳的路数像我也有不同,多下几局,不定真能赢了我去。”
韦尚书笑得见牙不见眼,梅娘领人布上菜来,却是一桌清淡少肉的家常菜,梅娘陪他们吃了一些,又筛上酒来,让这师生二人同饮。此时窗外飘起轻轻粉雪,梅娘抱了一架仲尼式古琴,素手轻勾,是一曲《梅花引》,围绕着梅园的走廊都点起了灯,半开红梅在灯光拱绕中,更显清幽。
“璇玑,关于秋霜说让妳到中书省的事,妳考虑得如何?什么时候要过来?”韦尚书啜着酒问。
虞璇玑放下酒盏,迟疑地说“禀太老师……学生……并不想去中书省……比较想留在御史台。”
“舍不得秋霜?”韦尚书单刀直入地问。
“算是吧……”虞璇玑扁了扁嘴,在这里、在两个长辈的注视下,她觉得很安心“虽然不管去哪里,都与老师要做的事无关,但是总觉得去中书省,好像就背叛了老师似的。”
韦尚书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酒盏“我想问妳,怎么看此次河北事?”
“河北事……让我觉得很震撼……”虞璇玑沉吟了一下,才像是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我对藩镇本不带偏见,但是在西京待久了,又觉得似乎以镇制镇可行,但是没想到,以镇制镇这种站在朝廷角度的方略,会引起哗变……或者说,没想到河朔三镇诸军这样齐心,而齐心并非对抗朝廷,而是齐心厌战,这些日子看了一些河南淮南与河北转来的东西,才晓得藩镇军民其实厌战至极,哗变兵变不过为了除掉可能使他们丧命的人,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叛国叛君……只是眼下看来,不只河朔如此,关东诸镇几乎也是如此,禁军又比藩镇更懒得打仗,既如此,该如何收拾,学生愚鲁,至今未有方略……”
“能看到这一层,已是很不容易。”韦尚书嘉许地点头微笑,他放下酒盏“秋霜到现在也还没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去河北,只打算亲往成德谈判,去取回田太尉尸身……”
虞璇玑越听越惊,连忙伏拜“学生隐约猜出老师会亲往,但是他这么做简直是赴死,请太老师务必阻拦。”
“他这个人,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劝得住?这么多年,他一门心思都在跟诡计多端的文官绕圈子,实际上,他根本是个直肠子的人,因此收集完情报确定时机后便一举攻破,这在文官可以,但是一与百姓与武人打交道就不成了,因此,我是拦不住也劝不听哪。”韦尚书沉重地说,眼角瞄见虞璇玑紧皱的眉头,却古怪地一笑“除非找个劝得住拦得住的人去。”
“谁?”虞璇玑抬头,一拱手“请太老师示下,学生这就去找人。”
“求人何如求己?”韦尚书呵呵一笑,直视虞璇玑“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爱惜生命的人,只有妳。”
虞璇玑愕然,她脑中一片空白,呆子一样看着韦尚书,却见韦尚书似笑不笑地说“妳就以河北河东里行代行河北监察之职,跟他去河北,一路上务必把这些环节告诉他,让他放聪明点,横竖成德也没饿到吃尸体的程度,不会死巴着老田不放,只要他跟成德卖个笑脸,事不就完了吗?”
虞璇玑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她为难地说“这……要老师去卖笑,他肯定又要说什么御史如松柏不可屈之类的浑话,然后把我丢到黄河去……”
“男人活到他这种年纪,都只剩张嘴,妳放一百二十万个心,他心里疼妳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把妳丢到河里?”果然姜是老得辣,韦尚书毫不在意地替爱徒告白“他要是还犯傻,执意要去成德,妳就下点蒙汗药把他迷昏,然后骗他说他酒后乱性要他负责,这样,他就会乖乖活下来了……”
虞璇玑已经顾不上脸红,因为这几个消息如同天雷,炸得她外焦内嫩滋滋作响“这是在演哪一出呀?我怎么觉得像是色诱?”
“就是色诱没错,妳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