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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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唇却没施口脂,显得有些苍白,脸上脂粉未施,坐在田敦礼身边监军座,像一个相貌端正的内侍监军。
温杞面容不动,已有些灰白的长髯随着行走轻轻摇动,心中升起一阵极端复杂的情绪,他对她的感情也同样的复杂,他的家人几乎都已谢世,她是他倾注了最大心力教育的学生,是他视同亲人的孩子,却也是他半生最遗憾、最思念的女人。然而,她却成为他最恨的那种人,进士出身、制科登第,又有座师扶保,她在官场上的出身经历,他前半生汲汲营营却不可得,三十二岁便入御史台,而且,她的老师,是淮西的死敌李千里……
思及此,温杞心头一冷,走上前,长揖到地“淮西幕府掌书记温杞,拜见大帅。”
虞璇玑的手在袖中扭得死紧,心头突突直跳,刚才田敦礼递来的卷宗里放着一张匆匆写就的便笺『致岫嵬,河北诸镇旧事,诸镇合纵连横,必由文五官将合议,淮西遣其谋主温杞至此,其人奸猾,已先致信与兵马使,恕我不能却,望尔慎之』。她没有和田敦礼说过温杞,他自然也不知温杞曾与她有过什么,只是那一句『其人奸猾』像一把匕首,直刺她心头。
跟在李千里身边这些日子,足够她明白他对淮西镇的厌恶。她问过韦中丞,知道他讨厌淮西镇,是因为那是在他任侍御史以后,唯一一个在他手中逃过的藩镇,他几次抓到淮西的把柄,甚至几次成功鼓动兵部同意发兵攻破淮西,但是事情一到大朝会,就会冒出一些李千里口中所谓『有钱就探出头的龟孙』,阻挠了发兵淮西的事。而帮助淮西一再逃过李千里之手的,自然是眼前这位淮西谋主了。
“温掌书请坐。”田敦礼说,一般藩镇的谋主虽不计较幕职名称,但是都身佩御史衔,因此满地的中丞侍御,但是温杞作为一方雄藩的谋主,却只身佩个掌书记的幕职,连最基本的兼监察、试监察衔都没有,实在很奇怪。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温杞,这些年来,温杞一直都与河朔三镇、淄青有联系,一开始,诸镇文官私下戏称他是『温钟馗』,但是当他的计谋每每为诸镇带来巨大利益,他们便改称他『温掌书』。
“谢大帅。”两个军士拿来座垫,放在正中,温杞一拱手,坐下。
“温掌书一如既往,为我魏博带来难以拒绝的利益,只是河北旧俗,军事需由文武官将一并决之,因此,劳烦温掌书把事情再说一说了。”
“下官在外面听了刘中丞的转述,与淮西淄青拟定的战略并无出入,大帅与兵马使还有何事不解?”温杞平静地将下襬拂平,抬眼定定地看着田敦礼,厚嘴唇一抿,似笑不笑。
史诚眼风一扫,冷冰冰地说“温掌书,这里不是淮西!”
“我当然知道不是淮西,若在淮西,此时已经发出帅令备战,何需在此嚼舌。”史诚话音刚落,温杞就带着更明显的讽刺笑意看向他,从侧面看来,又薄又长的鼻子看来有如刀刃“不过,河北旧俗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已经多说了。”史诚同样接着话尾,他稍稍侧过身子,左手握着腰间大刀,拇指一推,露出一段刀刃“既然不屑河北旧俗,就给老子滚出去!”
“往昔逐客由得兵马使,此刻却由不得了。”
一上来就硬杠?虞璇玑手里攥着一把汗……奇怪,温杞往昔在她家没有这么呛的,而且史诚看起来跟他杠得很习惯,这是怎么了?她瞄了田敦礼一眼,他把随身的宽背大剑放在膝头,右手食指轻轻摩着剑鞘,像在摸着宠物,一身轻皮甲用铜泡钉连接,茶色皮面有好几处磨损,看来已经有些旧了,他没有戴帕头,而在额上束着浓紫绫带,正中绣着篆书的『魏』字,藉以标示他的官品。身为魏帅,既要遵循河北旧事,又要顾及魏博发展,还有女皇的君恩人情,他要怎么处理眼前这些事呢?虞璇玑默默地想。
阶下史诚与温杞唇枪舌战,却听阶上『橐』地一声,音声绕梁,众人抬头看去,是田敦礼将剑用力在木地板上一磕,立起长剑在左身侧“温掌书,我有几事不明,其一,你说已与淄青已谈妥,递来的信件,却怎地只有元济来函,淄青老李却没有书信来?其二,武宁戍卒不过两千,何以认定能影响武宁全境?其三,我前些日与虞监军闲谈,曾言及武宁,因此我知御史台早有人注意此事,御史自有通信管道,此时只怕李相公已然知晓,难道他不做防范?若是朝廷已有准备,我等三镇南下岂不是做了瓮中之鳖?其四,贵镇吴帅听说不能识人久矣,元济与我是旧相识,若论刚猛,胜于其父,若论智谋则远逊之,若有万一,元济能否做得淮帅,我很怀疑。此四者,我想兵马使也有疑虑吧?”
惊讶的神色从史诚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正色说“正是。”
“那就请温掌书逐一为我等解答。”田敦礼沉声说,放下长剑。
虞璇玑此时才算稍定心神,晓得田敦礼话中也有意点醒她,所以她整理了思绪,以防史诚或温杞突然向她发难……想到此时为了师门与御史台,而要将往昔如师如兄的情人视为敌方,她一面绷紧了心弦,却也免不了心头一阵疼痛。
“禀大帅,淄青李帅也在等田帅回音,只等魏博同意,就请二位移驾边界,商谈合兵。下官从来不做临危急变之事,田帅怎么不想,若无人接应,武宁那个带兵镇将怎敢把戍卒拉回彭城?给戍卒撑腰的人,除我淮西又有何人?只要二位大帅愿与淮西合兵,下官就能把两千戍卒的事搞大。至于少帅,他确实谋略不足,但是文有下官、武有押衙李佑,何患淮西不宁?”温杞好整以暇地说,此时看向田敦礼,放肆地笑了笑“至于李千里,一个空壳相公,任他在朝中横行,一出京都,就是只没脚蟹,就算他知道了又何防?”
“哗!在虞监察面前说她老师坏话啊!”
“淮西来的果然胆大如斗,真他娘带种!”
“当着人学生的面说她老师是空壳相公,虞监察等下会不会砍人?”……
阶下文武官将中,与虞璇玑相熟的,无不交头接耳。虞璇玑却眉头一皱,她听人骂李千里黑心变态心眼小是常有的,但是温杞的话却像根刺扎在胸口,又像一块大石哽在喉头。阶下众人看向她,她也知道不能不说话了,吸了口气,努力使声音不颤抖“温掌书此话,我不能赞同,莫说李相公是恩师,就单看他是御史台主、我的长官,他也不是什么没脚蟹、空壳相公,他对贵镇早有提防,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而淮南河南监察也早已注意到武宁军的事,此时李相公应当已得情报,据我了解,河东裴招抚手下还有十万以上大军,另外,神策军也由中护军刘珍量领兵驻在东都附近,东都有警,神策军必当回师;若三镇合兵,裴招抚也完全可以抽调军队南下,正如田帅所言,很可能变成瓮中捉鳖,不一定能将二镇八州画入……”
“虞监察这么说,我并不意外。御史把台主奉为天神是常见的,虞监察又是初涉官场,倚赖座师也可以理解……”温杞无礼地打断虞璇玑的话,他眼神凌厉地扫向虞璇玑“但是,兵贵神速,就算李千里足以抽调河东军,也赶不上我等三镇奔袭,更何况,若不趁此机会迫使朝廷将八州归于三镇,待得虞监察恩师收拾了河东,全力对付三镇,到时后悔莫及的人,也不是虞监察你!”
闻此言,阶下众人有些骚动,温杞的话挑动了他们对于朝廷的敌对心理,与虞璇玑并不相识的一些老河北人,目光已是充满杀气,她的脸色霎时变白,田敦礼见状,与刘中丞交换一个眼色,刘中丞会意,想帮她一把“虞监察她……”
“她不是河北人。”温杞一口截断刘中丞的话,一咬牙,狠下心说“她出身朔方系幕府,进士状头、制科及第、监察御史里行,老师是中书令、太老师是驸马,你说她会站在河北这一头吗?”
一时间,众口喧哗,田敦礼看了她一眼,他不是不能打断这场会议,但是若她连这种基本出身的问题都不能反击,他要阻拦魏博官将出战就更无底气,而他心中诧异的是温杞竟对她一个蒫尔小官这么了解,还利用她挑起战意,此人实在不简单。
虞璇玑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她的手几乎抖得握不住东西,都说藩镇是狼虎丛,此时她是真的感觉到了,阶下那些官将的眼神,似乎一说开战,立时就会把她拆吃下肚。事实上,若魏博与朝廷为敌,她也会跟成德的翁监察一样下场……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他既然能捅她一刀,也不妨抖出这段过往的师生关系,让他自打嘴巴!
虞璇玑鼓起勇气迎上温杞的视线,正想强笑着开口叫他老师,口微开,叫不出声,却想起了李千里,她双手交握,十指扣紧,好像这样能有点力量,她脑中响起李千里对她说的话『我怀疑他跟这次的河北骚动有关,你若与他见面,要留个心眼才好……』。
田敦礼看着她低下头,右脸微微抽动,像是强忍着什么,又抬起头,他从没见过她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温掌书……我不是河北人,你也不是。”
阶下众人安静下来,温杞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一动“诚然,但是我与淮西休戚与共,虞监察却是心在朝廷。”
“所以呢?”
“所以你的意见做不得准,你也不可能为魏博着想,御史是朝廷的鹰犬爪牙,是地方的吸血蛭,你若不是个完全的御史,就不配在满堂官将中说什么朝廷如何,因为你根本不懂。但你是个完全的御史,就不需要说什么,因为这种御史罪该万死。”温杞毫不留情地说,犀利如刀的话一句句出口,他知道会重伤了她,但是更让他痛苦的是,每一句话对他来说也是凌迟,因为他控制不住对御史台的攻击、压抑不了对朝廷的怨毒,而她是他不敢得却又最想得的女人,她却是御史台和朝廷的代表,因她而生的爱、思念和欲望,揉在他最恨的朝廷与御史台中间,使他的心变得狠毒,他也紧握着手、也在发抖,但是他无法控制。
虞璇玑只觉得血液都涌到脑子里,温杞的影像与前夫李元德混合了,他也曾经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配你不懂你该死……她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是松了口气,她木着脸,目光却无畏惧“我是朝廷的人,也确实是个新手,正因为如此,我还不知道怎样像温掌书这样自信满满地攻击别人,不知道该怎样说谎,也不打算说谎。在我来魏博前,李相公就曾经警告过我,让我格外小心淮西温掌书,他早就怀疑你在暗中操盘,他恨你,也许就跟你恨他的程度一样,不管你再怎么轻蔑于他,你都不能否认他是现任中书令,他有权也有可能强行通过发兵的命令,因此,他若要关东十八镇一起围剿淮西淄青魏博,是有可能的。而且,武宁宣武二镇是朝廷的命脉,你想要,朝廷难道愿意白白给你吗?这两镇有失,朝廷会不惜一切夺回来,到那时,李相公就是主战派顺理成章的领袖,他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会灭尽三镇方休,你真的有自信以三镇之力对抗朝廷吗?”
温杞没有想到她会顺势接话,打乱了他原本的安排“你就尽管为朝廷护航吧!魏博东都声息难通,你根本不能掌握东都的情……”
“我只知道,攻打武宁宣武是死路一条。”虞璇玑沉声说。
“若不打武宁,你能保证朝廷不动魏博吗?”温杞恶毒地问,看着虞璇玑默然不语,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青云路踏了一阶,就以为升天了?妳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再无知,我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