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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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了闭眼睛,不看那些讥销的脸,难道做官终究是一场大梦?可是她曾经触碰过这么梦……她苦笑起来,张开眼睛,崔柳李三人依然在她身边,西京中至少还有三个人关心她,也就够了……她站直身子,本想离去,却又回头再把那张榜文看清楚。
虞璇玑目光一跳,只见在榜文工整的楷书下,有一行较小的飞白书,龙飞凤舞地加在她的名字后面,她定睛去看,轻念出声“燕雀北来几度春,杂鱼岂可入龙门,来科若乘鲲鹏翼,遥寄金阶第九重……陇西李千里……”
“璇玑……张榜的人说,这是御史大夫亲书的……”柳飞卿说。
虞璇玑望着那行笔锋刚硬冷酷的字,她略显哀戚的表情慢慢转成嗤笑,而后大笑出声“我就是个有才无行的人,黜落也不算什么,只是黜落了还写了首破诗讽我!不愧是传说中的黑心御史大夫……不过,蒙御史台主敬我一诗,不回失礼!”
众人抽了口气,虞璇玑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左右一看,见张榜的礼部小吏那里有笔墨,便拿了来,沾饱了墨写上一首不算工整的五言诗,柳飞卿顺着她的笔迹一一念来“关内石尤风………助我破龙门……大展……图南翼……登天九万重。”
李崔二人与在场士人都吃了一吓,关内暗指李千里的郡望陇西,石尤风是传说中妒妇化的阻船风,这首诗虽不工整,也未免太过狂傲,直指御史大夫嫉贤妒能将她黜落,却使她得以看破科举,又自诩为《逍遥游》中的大鹏鸟,要登天九万重!
虞璇玑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敲韵脚,写完将笔往下一投,怒视众人一眼,扬起下巴,嗤笑“瞧你们!都他妈鸟养的!”
众人挨她一骂,都傻在当场,等回过神来,虞璇玑与她的友人早已离去,只留榜文上那一行杀气凛然的飞白书下,一行怒气腾腾的狂草……
※※※
虞璇玑与御史大夫隔空交火的事,下午就传遍北城、再过个两天,城南与宫中也都知道了个遍。原因无他,当日是十月三十的旬假,高达八成以上的文官都待在家里,梁国名门大族林立,一人当官、亲近些的族人都来依附,来京赴考的士子更是大多寄住在亲戚家中,于是来看榜的人从在场众人口中听说此事,又回家告诉家人,于是隔日官人们入朝视事时就都传开了。
“仆射相公听说了吗?御史大夫写诗讽考生的事?”中书令特地起了个大早,连老爹太师都忘记带,就急匆匆地追上住隔壁坊的两位仆射相公。
“当然听说啦!敢跟李台主顶着干,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儿子摔断腿不能赶上这次考试的左仆射点头如捣蒜。
右仆射却一脸死了爹娘的样子,长吁短叹“唉……只怕那士子这辈子都别想当官了,可惜啊……可惜啊……就凭这个敢写诗呛李台主的硬骨头,保不定会是万中无一的稀世奇才,可惜啊……可惜啊……”
三位相公沉默了一下,紫疆金铃在冬日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只听得后面其它官人的声音“话说那虞璇玑气得三尸暴跳,咬破手指用血写诗,写完大吼一声『御史大夫,你他妈杂碎』!”
“哗!”、“哗!”、“好!”……喝采之声此起彼落,显见积怨已久。
“有这一段吗?”左仆射悄声问右仆射。
“不知道,我听到的是那虞璇玑形如弱柳,连来看榜都是个凶悍道姑陪着来的,一看那首诗就昏倒,手巾捂口,打开一瞧竟是血,那诗是口授、托了旁边一个好心士子写的。”右仆射是个软心肠的风流胚,说着说着又一叹“也不知回去之后是不是大病一场,唉……该当遣个家人去送点补品慰问慰问,可别呕出病来,香消玉殒哪!”
“欸,我说啊……”中书令控着马缓缓前进,看看四边没有不熟的人,便小声说“今日政事堂议政,上皇听说又闲得慌,可能会来,你们是不是把这事给上皇说说?”
“说什么?”直肠子的左仆射不解。
“怎么说?”心思玲珑的右仆射眼睛一亮
“就按着右仆射刚才说的那样说,上皇向来最是看中女进士,给他老人家一说,他保不定慈心大发,网开一面让那虞士子入考了。”中书令平了平衣襟,又把声音压得极低“凭虞士子大小八十余战无战不中的才华,拿个进士还不简单?有李台主黜落事在前,就是再怎么重情义的人也不可能心向老师。取中,是我们擢珠玉于泥淖,取不中,是她不济事,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右仆射听得连连点头,满口应承“这个好这个好,帮这小娘子一把,既有了名声,又借上皇杀一杀李台主的威风,中书相公此计甚妙。”
“李台主要回过来杀我们一枪呢?”左仆射犹豫地说。
右仆射扯了他一下,挤着眼说“我们又不当着他面说,等等早点过去中书省,上皇年纪大没处玩,排了个行程总是急着去,他一到,我们就跟他说,李台主从不早到迟到,他决计不会知道是我们捅他一刀。”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我是没能耐像我爹那样耍他,但是偷扯他后腿总不见得做不成功吧?”中书令自信满满地说。
左仆射这才点头,三人便并肩而行,叽叽咕咕、你看我我看你,完全陶醉在稍稍跟李千里作对的幸福感觉中,虽然事实上离作对还远得很……转过坊间的转角,三人同时住嘴,只见前方那一人一骑的紫袍身影,不是李千里是谁?
“嘘……”中书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打了个招呼“李台主,早啊!”
“三位相公也不晚。”李千里早一眼瞄见他们,拱手致意。
然后……
就沉默了……
直到走到天门街上,四位具有相臣身份的大员都没有再说话,李千里是没打算说,中书令心中有鬼不敢说,左仆射不知道该怎么说,右仆射是怕太紧张说出话就破音损形象索性不说,于是,就这样沉默得像出殡似的……
走到天门街,中书尚书三位相公都暗地呼了一口气,中书令满脸堆笑“李台主,等会中书省见。”
“相公且行。”李千里又一拱手,继续往前走,只见榜单前挤了许多官人,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他也不理会,径自轻夹马腹走了过去。
“喂喂喂!他来了他来了。”
官人们立时噤声,如那日虞璇玑来时一样,让开一条道,李千里漠然地来到榜下,马上的高度正好可以清楚看见虞璇玑的和诗,怒气勃然于纸上,显见是气得很了,他将那首诗念了一遍,嘴唇无声地嚅动,念到重字,薄唇微张,却先从鼻腔哼了一声,左边脸颊微微一动,像是微笑,却没人见过那么不和蔼的笑,而他的话比微笑更带杀气“九万重?没了翅膀,看妳能飞哪去!”
“这……”官人们目瞪口呆,清官虽然出身不一,但是大家都是经过铨选这一关的,谁想遇到这么可怕的主选啊?
李千里下马,一样带着御史台官离去,官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他想干么啊?”
“谁知道?”
“为什么他的话这么像我昨天听的新出传奇〈碾玉菩萨〉里那个好色的变态陇西郡王?”
“欸对耶!那个郡王有说过这句话。”
“难不成李台主其实跟虞璇玑有什么过节?”
“我知道了!”某个官人拍手弹冠,激动地说“〈碾玉菩萨〉一定是虞璇玑托名写的,那个变态郡王就是李台主啊!你看你看,李台主的郡望是陇西,传奇女主角叫瞿琇琇,瞿虞近音,琇琇也跟璇玑音很相似、又同是斜玉边。虞璇玑也有三十了,寻常女子哪有三十岁还没出嫁的?而台主至今三十七岁还未婚,可见虞璇玑一定是台主的爱妾,逃出来之后写了〈碾玉菩萨〉,本想改名换姓来考试,没想到被台主识破,要不然像那柳飞卿也是个刀客,就没刷下,单刷虞璇玑一人,分明是要逼得她走投无路回到台主身边啊!”
“这个推论非常合理!”、“葛校书高见,某等佩服。”、“想不到台主竟是这般下作之人,欺辱一个弱女子!”
就在这场议论中,李千里跟虞璇玑就这样未见面却被扯进一大堆传奇故事男女主角中了……
老狐狸
故事说到此处,看官一方面好奇于李虞二人的发展(咦?有吗?),一方面想必又想问一问,这梁国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哪来这如此多碎嘴男人?
话说梁国开国千年,开国武皇帝定鼎之初,一方面新朝廷啥都不讲究、一方面他自己边做皇帝边开国,没时间想太多制度上的事,也就大体承袭前代礼制,横竖端出个架子来也就是了。未料坐不了几年龙庭,武皇帝心爱的混帐次子竟抓狂起来造他爹的反,抢权抢位抢娘们,不但一箭射死嫡亲大哥小弟、抢了弟妹做妃还顺便扯下老爹,自己当上皇帝,是为文皇帝。
好在这文皇帝混帐归混帐、好色归好色、不孝归不孝,治国倒也算有两把刷子,带兵打仗虽然胜负参半,但是至少还算会用良将。既然谥为文,自然在当国期间做了不少文治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复位制度、明分上下。
有鉴于前几代先有功臣世家把持朝政,又有外戚宦官倾轧,遂引来权臣篡弑,好色不孝但是还算有读点历史的浑球文皇帝便下定决心,这几种乱权根源的混帐王八都不准在他的朝廷里出现。
为防堵功臣世家把持朝政,开了进士明经以及各种铨选方式,门荫只占其中一小部份,管你是名门还是寒素,横竖进来考(烤)一考(烤)就知道哪个蚌里有珠子,越是公平越是难考的试,授予的起家官越清贵,要想面子里子兼得,就好好读书别倚赖祖坟里的死人骨头。
为防堵外戚干政,皇后必须是名门出身,以防后世哪个皇帝给精虫冲坏了脑袋,让哪个有色无德见识低下的婢妾做了国母,皇后人选还需经过宗亲重臣认可,不能单凭皇帝己见而行。至于妃嫔宫女,只要是十五岁以下的良家子都可参与遴选,没有名门寒素之分,一入宫后,除非得了内命妇五品以上品阶,否则不得与家中通声息,而宫中诸事全由内命妇六尚局与内侍省统筹,自成体系,与外官无涉。
为防堵宦官结党营私,宦官大多选南北边疆的外族部落战俘,幼年净身,改名换姓,与本家再无相关,即使长成后有能力照顾家人,也记不得原本的姓名住地与家人的名字,既无家族又无后嗣,凝聚力自然也就弱了。
为防堵权臣专权而行篡弑,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三省长官中书令、门下侍中与尚书左右仆射同为宰相,中书省起草政令、诏命,门下省负责审议、监督,尚书省则将二省通过的政策分到尚书省下的六部加以实行,流程中有一省不合作就不能进行。此外,再赋予御史台弹劾百官之权,为防众御史专擅蛮横,除大夫外台官,都是官卑品低的六品以下,虽是如此,小官却有资格弹劾宰相乃至三师三公,为防高官反扑,御史大夫必须在认可的弹奏状上联名,有事也有正三品的御史大夫去与高官周旋,若是御史大夫同流合污,御史也可直奏皇帝。
制度修整至此,再派人修了律令规章礼乐服仪史书,文皇帝满意地掠掠颏下三撮小须、又摸摸嘴上的小八字胡、最后再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终于葛屁着凉见他怨气冲天的老爹兄弟去也。
梁国国初设立的制度虽说理想性很高,但是人这种有时颇为下贱的生物,总是不犯贱就浑身痒,这边钻个空子、那边抠条小缝,慢慢地,也就跟一开始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不过三省制的运行状况是不能变的,比较大的变化应该是尚书省说话越来越小声,因为尚书省虽有行政上的优势,但是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