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河畔-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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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下一枝来,或别在紧扎的麻花辫儿上,或盛在瓶中立在炕头的窗台上。那花瓣一层层开,又一层层落,日子,也在这盛开与凋落中一天天飘过……
林民家新起的这座房子还是在村子东头,虽然比不上靠街市便利,好歹不再临着坟头了。然而屋子东边还是没几户人家,只一片片空荡荡的场院显得格外招摇。
鲁东的年根儿风似那有了生命的刀子,明明是直飒飒地刮过来,偏偏还会顺着你的衣袖领子钻进你的肉里,割得整个人钻心哇凉。
老李头没再去管自己那两个儿子,而是两手紧揣在袖筒子里,一步一步往那场院东头走去。
丁槐村的场院分两片,一片在村北头小学前,一片便是大儿子家东边这地儿。如今是冬季闲暇时候,场院里除了麦秆垛豆秧子垛,就是一堆堆还没垛好的玉米秆。
老李头穿过场院,继续往东去,入目的便是本村李氏一姓的坟地了。
从古至今,万千年下来,中国人的传统有千千万,有些早还给了老祖宗,有些继承着也变了味道,独独没变的就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老李头如今在村里也算爷爷辈的人了,可在眼下这些躺着的老祖宗们面前,他永远都只是个孩子。离晚上请神还早,不少坟头除了每年过年时候的请神送神,早没了祭祀的供台。老李头的爹娘合葬在这片坟地的东北角上,半米高的坟包上压着一块青灰色的石板,石板下露出一打失了色的烧纸,既没有立碑,也没有坟台,孤孤零零的,满是凄凉。
老李头用脚将坟前的草踩了踩,又在背风处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
说起来,李家原来也是村里数得上的富户。丁槐村当年有“南胡油北李面”一说,说的就是村里的两家大户:村南头胡家的油坊、村北头李家的磨坊。那时候,李家不光有十里八乡知名的磨坊,还有着四十多亩良田,五六个短工。老李头当年还是小子时,也过了十几年的少爷生活,有丫头嬷嬷伺候着,有私塾的先生教过字。只不过享福的时光并不长,后来鬼子占据点,李家不少地被划去做了炮弹营;撵走了鬼子,接下来是土改运动,上面下来政策,李家的磨坊被收归了集体,地也被分了。家败了没几年,老李头他爹便因着一场疟疾丢了性命。
都说富时满亲戚,穷时皆仇人,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老李头他爹走时家里早不及当年,本家的那些亲戚听说借钱看病一个个躲得比谁都快,为了给他爹请大夫,他娘甚至瞒着他爹将做棺材的寿木都给贱卖了,那可是两根上好的柏木啊!老李头还记得他爹当初专门托人从几十里外的老林里将木头给运回来,在家里的地窖下存了五六年,没事儿时老爷子还喜欢拎着盏油灯,下地窖将那木头打蜡护养一番。
唉!老爷子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早用不着那上好的棺木了。否则老头子那性子,定是宁愿病死、拖死,都不会让家里人动这种心思的。
不光入土的棺材只两块板子,便是老头子坟头前至今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以前是因为家里没那闲钱,现如今,现如今时间过得久了,日日忙着地里家里,早已失了那般功夫没了那份心境。
老李头伸手在坟头上抓一把黄土,土块里夹着几根杂草,刚硬又冰凉。手上一使劲,那土块便被揉成了沫沫,顺着粗糙的指缝手纹慢慢漏了下来。
生为富户家的少爷,老李头打小被娇养着,除了读书算账,便没做过几次重活儿。家里的地被分后,那些佃农们自然也不到他家做活儿了,丫头嬷嬷们也都是遣散了,那会子的境况,哪里还敢雇人?哪里有本钱雇人?
老李头只得自己去村头打水,上山拾草捡柴。白嫩嫩的手掌,先是起泡,磨破,皱了,然后成茧,皲裂,变硬。
他爹走了没多久,他娘下河洗衣裳时一个猛子没起稳,扎进了玉带河,再也没起来。
那时老李家穷得啊!实在是没钱再置第二副棺材了。老李头只好含着泪将他爹的坟给刨开,把他娘又放了进去。老李头那时还安慰自己,正好他爹娘一块做个伴,下去后他娘也好跟他爹唠叨唠叨,说个闲话儿,也不寂寞。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李头渐渐开始习惯了做活儿。先是下地拔草,不到一天手上便起了一片血泡。后来去割麦子,除了血泡子,手上又添了一道道镰刀留下的疤痕。李家第五支,当年偌大的一户人家,那时候真的只剩他一个了,两个姐姐老早都嫁了人,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俩人平日里连娘家都不敢回。于是,从做饭到洗衣,从下地到收场院,大活儿小活儿他都得自己扛着,有时候看着满手满脚的泡委屈,他就跑到爹娘的坟前哭一场,哭完,回去就舒服了。
再后来,他跟隔壁家讨了一条黄狗,用一瓢豆子跟换小鸡的货郎换了五只小鸡崽,给那黄狗和鸡崽们都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这时候,老李头才终于觉得自己不那么孤零零了。再难受的时候,他会唤上黄狗,跟自己一块去爹娘坟前唠会儿嗑;或者去地里给鸡崽儿们捉罐子虫子,看它们蹙着头抢。
老李头记得,自己那时候最惦记的便是,等来年收了粮食换出钱来,一定要给爹娘立块碑。哪知那地里收上来的粮食似乎永远不够吃,别说立碑了,连买下那块做碑的石头的钱,他都攒不够。接着,又到了成家的年纪,再接着,又生了娃又干革命,每年总有那么多事儿堆在面前等着用钱。
于是,这个惦记便推了一年又一年,渐渐的,也便真只成了惦记。
老李头也是跟林民当年差不多岁数时成的家,这在当年可真真是晚婚得少有。那时他家成分不好,又因常年吃不饱饭,整个人干瘦干瘦的。冬日里穿着露棉花的袄子,夏日里更是只有一条一屁股满是补丁的裤子。后来,是村里的一个本家亲戚实在看不过去了,才托人在十几里外的钟家村给他寻了门亲。老李头婆娘其实人还不错,家里也是根正苗红,就是是个对眼儿,当年又包过脚,放开时已经成了型,干不了重活儿。可那时候老李头哪里还顾得了这些,能有个暖被窝的不嫌弃他就中啊!
老李头婆娘不嫌弃他,只不过他那些大舅子们可不省事儿。老李头娶回媳妇后,在钟家村跟他那些舅子们干了可不止一仗,只不过双方都瞒着老李头婆娘。
嘿嘿,当年的那群老土匪哟!如今不少都入了土包。
老李头又伸手拍了拍面前的一个土包,这个土包可比他爹娘的坟包小多了,上面的杂草又多,不仔细看,你都发现不了这原来也是个坟头。
这里面埋的是老李头的闺女,一个没活过一岁的娃娃。
村里自有村里的规矩,没长成的娃是不能埋进祖坟的,可老李头心里却不管这些,愣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将自家闺女送了进来。
这个闺女刚生下来时,他就给她起了个俊实的名字,月季。老李头希望自家闺女日后能跟院子里的月季似的,越长越俊。哪知那孩子身子骨太弱,是个没福的,一进冬天就染上了风寒,没几日便去了。
那时老李头媳妇肚子又怀上了,老李头怕她知晓了身子骨受不了,就一直瞒着她,告诉她家里活儿多,又得照顾刚怀上的她,便把孩子抱去她姥娘家养着了,等她身上坐稳了再将孩子接回来。
可孩子她娘瞒住了,孩子该咋办呢?
老李头将月季藏在自家场院的苞米秆堆里,然后用她的小被包上一个南瓜,大白天的埋到了村东的山里。
晚上的时候,老李头伺候媳妇吃了饭躺下,就哄她说自己去队长家算账。因为他读过书,又打一手好算盘,这些年在村里一直做着会计,年末的时候队长总会喊他去队里做帐,老李头媳妇倒也没怀疑。
老李头从家里出来,在村里溜达一圈,便拐着弯去了自家场院。丁槐村的冬天实在是冷啊!小月季的身子早就冻得硬邦邦了。
老李头抱着孩子,搓着她的小手小脚不住地骂自己,孩子就这么一床小被,自己咋就这么糊涂地给埋了呢?瞧瞧把俺家月季给冻地,小手小脚冰凉凉的,小脸也乌青青的……老李头骂着骂着,眼泪鼻涕就流了下来。他一手抱着孩子颠着,空出一只手来把泪珠子鼻涕一抹,又照脸上给自己一巴掌,俺家月季还没叫俺一声爹哪!俺咋能就这么让她走哟!
老李头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包在孩子身上,哆哆嗦嗦地抱着孩子在场院里转圈圈。这时节的晚上可真心不暖和,雪粒子说下就下,咋能老让孩子在外面受冻呢!可孩子冻成这样也不能抱回去让她娘给瞅见啊!
老李头不想就这么丢了月季,就这么不管不问了,他可不想让月季跟他似的,被爹娘说丢就丢了,大晚上的,连个作伴说话儿的都没有。
冬天的风咿呀呀地吹着,老李头觉得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要过年了,他都听到别家的爆仗声儿和狗叫声儿了,也闻到了空气里飘进来的肉味儿了。可他不会做饺子,家里也没面没菜,只有年前收的几袋子地瓜。为了不让地瓜冻了,他还要把炕头让出来捂地瓜。
老李头缩在自家炕上,能穿的衣裳都穿在了身上,还捂着一圈被子。那时候他不觉得馋,也不觉得饿,就是想着,想着他不该在爹妈走时,听别人的话,把他们的东西都给烧了。要是能留下件衣裳做个念想也中啊!家里也就不这么空牢牢了。
老李头不想就这么把月季送走,他也想留下点什么,给自己留点儿念想。等日后孩子她娘问起来,他也能拿出那点念想,让她也瞅瞅,让她也想想……
后来,老李头就想到了他爹娘的坟。
老头子老太太闭眼早,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他们孙女呢!干脆让月季去陪她爷爷奶奶好了。又不孤单,还能在下面好好看着闺女。
有了这么个顶好的主意,老李头便抱着孩子去了村东头李家的祖坟。
☆、老槐树
作者有话要说: 红砖瓦石灰墙,高高的平房水泥路。
没了蜿蜒泥泞的小路,没了牛羊咩叫、鸡狗飞吠,也没了窗户头上方匣子的小广播。
有一些痕迹,随着时光流逝已经开始淡去。
伫立在那儿的少年,不再围着爹妈要糖球麦芽糖,也不再为省一毛钱买“唐僧肉”“辣条”纠结,
每每离家,却总会回首翘望那守在村口的身影和身后早遮不住阴影的老槐。
它的树皮早已皲裂,如同养育我的那双手;
它的身躯也已干瘪,如同背负我的那方背;
它的枝叶年复一年,如同日日期盼、等待我的那双眼睛
——有青葱的绿,也有遮不住的疲惫,更有一树繁花在向人诉说那陈年的往事,和昔日的喧嚣热闹。
——老槐树
冬天的丁槐村冷哟!黄土早就冻得硬邦邦。
可老李头哪还顾得了这些,他把月季放在老头老太太坟前,便去寻了根头上尖尖的木棍儿开始掘坑。老李头一边掘,一边还和他爹娘念叨:“这是你们大孙女月季,九个月了,你们瞅瞅,这小嘴小鼻梁,像不像俺?大伙儿都说挺像。唉!你们儿媳妇又有身子了,肚皮尖尖的,这回估计是个男娃,俺得回去看着她,月季俺就交给你们了。这些年,你们在那边也闲得不行吧,让月季过去陪陪你们。你们放心,这闺女可是懂事儿了,除了饿了拉了,平日里不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