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堂鬼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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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睹。他们之所以会停下脚步,是因为小女孩长得十分惹人怜爱。
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身上穿着脏得看不出条纹花样、上总木棉作成的窄袖单衣,薄得无法御寒。整个人披头散发,但从凌乱的发间隐约可见清秀如璞玉般的小脸。
「啊,好可爱的孩子!」
庄兵卫的妻子自言自语地说。
「嗯。」
庄兵卫也叹了口气。
姑且不论能否施舍,庄兵卫夫妇实在无法弃这小女孩于不顾,庄兵卫的妻子上前询问她的年纪姓名。小女孩说今年九岁,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在哪里出生的?」
「不知道!」
「你父母叫甚么名字?」
「不知道!」
像小女孩这样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和姓名的人并不少。小女孩告诉庄兵卫的妻子,自己一出世就被丢在路边,虽然有人把她带回家扶养,但三岁时又被遗弃,之后又被人收养,这回也是一年后就被遗弃了。她就这样反复地被收养被遗弃,后来又辗转经过两三人,总算长到七岁。到了这个年纪,靠着乞食也能讨生活,就这样仰人鼻息苟延残喘至今。
「唉,真是可怜……」
庄兵卫的妻子听得双眼含泪。
「像你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会有人舍得不要你呢?」
「那是因为我的身体残缺不全。」
小女孩美丽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这世界上有谁愿意抚养身体残缺的孩子呢?起初或许会因为同情而收养,久而久之就嫌弃我了。」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十分老成。从小女孩的外表看来,不仅长相清秀,而且看不出有何残缺,庄兵卫夫妇不禁有些纳闷。小女孩不知是因为害羞或伤心,一直蜷缩着,全身发抖,不断啜泣,夫妻俩想尽办法安慰她,后来才发现她所说的残缺不全指的是甚么。小女孩一直坐在地上,所以看不出来原来她只有一只脚。小女孩的左脚健全,右脚却从膝盖处截断。庄兵卫从她的伤口判断,应该不是一出生就如此,但也不像是生病截肢,可能是被丢弃在路边时遭野狗或狼之类的野兽咬伤。
了解这情形后,庄兵卫夫妇愈发觉得女孩可怜,无法弃之不顾。不仅因为无法坐视如此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坐在路边向人乞讨,更因为前面提到的规定根本让小女孩无法获得施舍,她若不前往其他地方,就只能活活饿死了。庄兵卫于是试着问小女孩:
「领主已经颁布不准施舍乞丐的规定,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她好像毫不知情。
庄兵卫的妻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将丈夫拉到一旁,要他想办法救救这孩子,庄兵卫也深有同感。但身为里见家的武士,实在不适合公然挺身维护一名小乞丐,于是他找来同行的杂役与市商量。与市的老家在距离馆山城下不远的西岬村,家中务农,因为希望到武家工作,两三年前去庄兵卫府上帮忙。他年纪虽轻,十分老实正直,上有母亲和哥哥。庄兵卫希望能将小女孩暂时寄养在与市老家,便偷偷找他商量,与市一口就答应了。
「属下立刻带她回去。」
对主人唯命是从的与市,背起只有一只脚的乞丐女孩,往老家去。庄兵卫夫妇这才心无罣碍地回家。天快黑的时候,与市回来报告,他已将小女孩托付给母亲和哥哥了。半个月之后,庄兵卫的妻子前往与市西岬家中探视,看到小女孩一切安好,与市的母亲和哥哥都是老实人,对主人的交代不敢稍有怠慢,加上他们也十分同情女孩的遭遇,照顾更是多方用心,庄兵卫的妻子终于安心回家了。
过了两三个月,接近年底,领主忠义颁布一道更惊人的命令。之前他已下令民众不准施舍,但乞丐仍在城下附近活动,所以还是有人不守规定、或是发生乞丐偷窃食物等情事,他不满命令无法彻底执行,进一步要无家可归者、乞者丐儿在三日内迁往他处。如果期限过后仍在领地内徘徊不去,一经发现,立刻扑杀。在如此严格的威令下,大多数乞丐早就逃之夭夭,一些不知情或未及时搬迁的乞丐都因法律规定而遭杀害,有的甚至被活埋。里见领地内的乞丐和流浪汉遂一扫而空。
「幸好我们及时救了那个小女孩。」
庄兵卫夫妇皆觉得庆幸。
否则这个行动不便的单脚女孩,恐因逃生不及而成为这道命令的第一波牺牲者。幸好没有人知道这对夫妻救了女孩。他们当然也再三警告与市,要他务必保守秘密。
二
幸运的小女孩在与市家人的亲切照顾下长大。庄兵卫的妻子不时前去探望,顺便送点衣服或零用钱。女孩总得取个名字,便叫她阿冬。就这样过了五年、过了七年,某日,阿冬也已经十六岁了。
当阿冬还备受风雨摧残,灰头土脸在地上爬行时,长相就已清秀到足以吸引庄兵卫夫妇的目光,随着年纪渐长,更是出落得玲珑有致。她从小就习惯四处走动,因此只要拄着拐状便行动自如。不仅口齿便给,身手俐落,针线活儿更是好得没话说。
「她的脚要是没残废的话就更完美了……」
与市的母亲和哥哥因此更加心疼阿冬。
或许因为身体有残缺,想替阿冬找个合适的夫婿并不容易。尤其是附近的人家大多务农,男女都必须下田工作,所以尽管阿冬貌美如花聪明伶俐,却没人愿意娶一个只有单脚的残废新娘。每每想到美丽的阿冬竟要独守空闺一辈子,不只与市的母亲和哥哥,就连常来探望她的庄兵卫妻子都觉得遗憾惋惜。
庄兵卫夫妇没有小孩。他们之所以愿意照顾残废的阿冬,除了恻隐之心使然,多少也因为膝下犹虚的他们非常喜欢小孩。庄兵卫妻子一方面担忧阿冬的将来,一方面也实在想念出落得越发标致的阿冬,有机会就偷偷去看她。也曾经和与市的母亲及哥哥商量,就算付点嫁妆,也希望他们能帮阿冬找个婆家,但就像之前所说,这件事并没有想像中容易。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两年,少女阿冬益发出色动人,成为邻近年轻男子讨论的话题。甚至有人会故意拉扯她的袖口,但明理的阿冬却看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她不仅视与市的母亲和哥哥为主人,也视他们为亲属,满心孺慕之情,是个既成熟又懂事的孩子。
庆长十九年,阿冬十八岁那年春天,恩人大泷庄兵卫的家中一片愁云惨雾。因为幕府突然下令没收相模领主大久保忠邻五万石的小田原领地,甚至拆毁小田原城。面对如此晴天霹雳,却又不明所以,关东一带的大名都人心惶惶,尤其是和大久保结有姻亲的里见家,更如在黑夜中失去灯火照耀,非常狼狈。众人开始谣传里见家可能会遭受和大久保家一样的处分,领地被没收,家族因此败亡,城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氛。庄兵卫也因为坐立难安,决定前往洲先神社参拜。洲先是源赖朝于石桥山战败后,流落到安房时登陆的地方,当地的神社向来备受血脉相承的里见家尊崇,因而庄兵卫前去祈求主公安泰。
神社位于西岬村外,庄兵卫便顺路往与市的老家探视阿冬。他看到如花似玉的阿冬一年比一年漂亮,惊为天人。从那之后,他只要前往神社参拜,必定会绕往与市家。不久江户传来消息,里见家似乎无法免除连坐的命运,一家人更是坐立不安。从那之后,庄兵卫开始在夜间前往洲先神社。
庄兵卫的夜间参拜从三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五月。只要不影响轮班值勤,他一定准时前往神社报到,不敢有丝毫懈怠。虽说是替主公祈福,夜晚外出竟不带随从,庄兵卫的妻子难免心生疑窦。她似乎猜到了甚么,便找来与市,低声商量道:
「大人最近的情况不太寻常,让我有点担心,今晚想偷偷跟着去瞧瞧,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与市只好答应带夫人去神社。距离虽然不远,也得走上好一会儿,庄兵卫等不及天黑就出发了。妻子和与市尾随在后,才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因为前方的村庄全笼罩在阴暗的树林中,他们跟着跟着,把人给跟丢了。
「怎么办?」
庄兵卫的妻子有点进退两难。
「我看还是先到洲先去好了,您觉得如何?」
与市建议。
「就这么办吧。」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庄兵卫的妻子只好继续往前走,但天色实在太黑,不禁让她有些犹豫。与市是个男人,又熟悉当地路况,所以不觉得有甚么问题,可是庄兵卫的妻子一路走来就辛苦了。此行打算跟踪丈夫,因而根本没准备火炬或火绳,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开口叫道:
「与市,你拉我一把。」
与市犹豫了一会儿,但因夫人又开口要求,他也无法拒绝。他一手牵着夫人,一边摸黑往前走。还走不到十间,突然有人从路旁树丛窜了出来,手持忍者用的孔明灯照着两人。两人受惊停步,只听对方喝道:
「是与市吗?你拉着主人妻子的手打算上哪儿去?」
那是主人庄兵卫的声音。庄兵卫继续斥骂:
「我亲眼看到你们两人不轨的证据!觉悟吧!」
「不!不是这样的……」
庄兵卫的妻子吓得大叫。
「你抓着年轻汉子的手,三更半夜在外游荡,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还来不及回答,只见庄兵卫的刀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猛力从妻子的肩膀砍下。
尖叫一声,正想拔腿逃跑的与市,同样也被庄兵卫从背后砍了一刀,但他负伤拼命地往前跑,跑出树林,好巧不巧,正是自己家门前,大喜过望,冲了进去,母亲和哥哥看到满身是血的他都吓了一跳。他将当晚发生的事告诉两人之后就断了气。
第二天早上,庄兵卫对外发表声明,说自己的妻子和杂役与市发生暧昧关系,正准备前往与市老家藏身时,被他半路拦截处决了。妻子的娘家怀疑这个说法。与市的母亲和哥哥当然也无法接受。妻家的人无法证明两人的清白,至于与市的母亲和哥哥除了感叹身分悬殊,镇日以泪洗面之外,也别无他法。
在此同时,庄兵卫派人到与市家,说无法让阿冬继续待在行为如此不检的人家,就用轿子把阿冬接了回来。从那天起,年轻貌美的单脚女孩就被豢养在庄兵卫宅邸中。当时正处于主公家可能灭亡、自己生命也将不保的危急存亡之刻,所以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
三
送走这令人忐忑动摇的一年,接着到来的是元和元年。该年五月,德川家攻陷大阪城,终于一统江山。大久保家遭到惩处之后,里见家一直未受牵连,众人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大阪情势底定,五月下旬,主公终于还是下令收回里见家的领地,里见忠义遭流放至伯耆。
主公失势,里见家的家臣转眼间成为浪人。大泷庄兵卫的家中只有夫妻两人,而且平日便有准备,多少有点积蓄,所以即使成为浪人,生活还不至于出现困难。他辞退少数家臣后,便迁往馆山城外。但他无法只顾自己的生活,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名叫阿冬的女孩。庄兵卫无法抛弃阿冬,只好带着行动不便的她搭乘便船前往上总,再经由木更津走水路前往江户。距离庄兵卫无情地杀害发妻和杂役与市,正好满一年,那年夏天,他四十六岁,阿冬十九岁。
两人行止已如夫妻一般,在浅草寺附近租间小屋,无所事事地过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