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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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那张俊美得令六宫佳丽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气和锐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遮掩不住的苍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幽灵。
无端地苏谧心底里映出另一张容颜来,那是卫清儿的容颜,同样的清冷和失落,同样的寂灭如飞灰,同样的近乎绝望一样的枯萎。就好像是一朵被做成书签的花朵,虽然色彩绚丽依旧,可是却少了其中润泽的水分和鲜活的灵魂。
她惊觉,这两张容颜是何其的相似啊!
感受到齐泷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苏谧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了片刻,终于齐泷开口了,“几年不见,谧儿出落得越发水灵剔透,可是朕却是……”他眼神凝望着苏谧说道,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朦胧的笑意,却又好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皇上,”苏谧在床侧坐了下来,再也自然不过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终于大功告成,虽然中间有所波折,但是这个天下已经统一,北辽也已不足为患,只要您静心休养,养好了身体,以后……”苏谧的语音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勉强笑着说道,“如今,天下的万民都在期盼着您呢。”
“大功告成了吗?”齐泷笑了笑,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涩,带着淡淡的怅然,“好吧,就让天下的人都这样认为吧。”
听着齐泷的语调,苏谧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殿里的火炉生得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让心底的最深处也随着一起沉闷难解。
“只是这些日子,谧儿在刘泉家中也是受苦了,这两年东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静,语调也是平淡依旧,却开始带着一抹苏谧看不透的幽深难测。
“比较起皇上的车马劳顿来说,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呢?”苏谧含了一抹欣慰的浅笑说道。
离别两年之后,再说出这样的话语让苏谧也感到生疏,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在他的面前说真话的机会了。
“是啊,不算什么,”齐泷笑了起来,“比起朕的车马劳顿来。”
他的笑容从嘴角漫开,却未曾达到眼底就消逝在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面。他低下头去,咳嗽得几乎要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苏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他终于认清楚自己,认清楚身边的人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何其的巨大啊!苏谧可以想象,当齐泷意气风发地带着亲自统一天下的美梦走入倪源的军中,却发现等待着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时候,是怎样的震惊与绝望。从一个高傲的皇帝沦为一个阶下囚,不啻于天庭与地狱之别。而且这巨大的沦落追究起来,是他自己的识人不明所带来的,是他自己的贪心让他一步步走入了这个精巧的陷阱。对于骄傲的他来说,这会是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啊。
苏谧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后,轻轻捶着背,帮他理顺气息。
“皇上,您应该吃药了。”外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说道。
齐泷没有反应,那个御医以为他是默许了的,立刻端着金盘子走了进来,此时有苏谧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药物的宫人。
苏谧正要去拿上面的玉碗,却冷不丁身边伸过一只手来。
他用力一挥,金盘子翻了过去,闪着一道金光,“哐啷”一声,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脚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数片,黑沉沉的药汁顺着脚踏的白玉纹理流到了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浓郁的药香弥散出来,刺鼻得令人窒息。
苏谧伸出的手尚且来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着齐泷俯下身去。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又是一阵咳嗽。
“皇上……”苏谧放下手,却不知道从何劝起,看了殿外的宫人一眼。
在金盘坠下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迅速地、温顺地跪伏在地上了,动作熟练流畅,看来……苏谧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齐泷这样的脾气是经常有的。
她轻轻拍打着齐泷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不喝药,病情怎么能够痊愈呢?”
齐泷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地上的盘子出神。
苏谧看得出,他原本是想要将这盘子和这碗药一起挥得远远的,可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让它翻了个滚儿,跌落到了床畔。
“谧儿觉得朕应该喝药吗?”他转头凝视着苏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苏谧心里一怔,她低头看洒落在脚下的药汁。依照她的医术自然能够闻得出,这碗药只是一碗单纯的驱寒止咳的风寒药,用材名贵,火候恰当,正是治疗齐泷如今的症状的,并未有丝毫的不妥。就算是苏谧自己动手,只怕也不会开出更好的药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见有什么阴霾的东西,在齐泷的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不是因为这一碗药?还能因为什么?
“皇上,不喝药怎么能够痊愈呢?”苏谧避开他的眼神,劝慰道,“臣妾还等着亲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门接受万民朝拜的日子呢。”
历代大齐的帝王在出征得胜归来之后,都会在神武门举行献俘祭祀大典,接受万民朝拜,彰显武勋。
齐泷的这次出征,单纯从目的上来讲,确实是灭掉了南陈,将天下统一于大齐的国号之下。虽然京城出现过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波折,更加急需一个盛大的典礼来抚平慌乱浮躁的人心,粉饰这光辉万丈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齐泷归来之后一直病弱缠身,前几天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听到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随即黯淡了下去。半晌,他轻轻点了点头,斜倚榻上,恢复了沉寂无力的姿态。
苏谧朝外间微一示意。
那里,刚刚奉药进来的御医早已经端好了第二碗药躬身静立,等待着传诏,见到苏谧的示意,赶紧上前。
苏谧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轻轻转动调羹,银质的调羹碰触在雕花碧玉碗上面,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在这个异样静谧的大殿里格外的响亮。
像是在尝试药汁的温度一样,苏谧将一浅勺药送进唇边。
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风寒药,没有动任何手脚。苏谧放下心来。
“两年不见,谧儿还是那般体贴啊。”看到她的动作,齐泷轻声笑道。
苏谧低下头,这样的齐泷让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着头绪。
“皇上缪赞了。臣妾恨不得这两年时时伴在皇上的身边,能够朝夕侍奉皇上。”她只能恭谨地说道。
“这两年……”齐泷还想要说什么,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先不要着急,喝了药再说。”她连忙说道。
然后将药汁喂着齐泷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药,看到齐泷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惫之色,苏谧柔声说道:“皇上,您先睡一觉吧。”
“嗯。”齐泷点了点头,无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说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够辛苦了,明天再过来服侍吧。”说着已经昏昏沉沉半睡过去了。
“臣妾明天再过来请安……”苏谧低声说着,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宫,好像是走出了一团凝滞的阴影,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胸口之中的气闷统统都呼出体外,看着它化作一团白雾,飘散在空气里。
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
万籁俱寂,只余下细雪粒子打在屋顶上、回廊上的“沙沙”声。
苏谧回头看去,阴沉的天气之下,乾清宫的轮廓模糊起来,只是磅礴的气势依然逼人,像是一只自亘古就坐卧在这里的巨兽。
齐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个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实,苏谧心中伤感难抑。
到底是因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时的齐泷还不能死。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要他就这样丢下整个如同新生婴儿一般的国家死去,还是因为长年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使得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个年轻骄傲的身影已经在她内心深处逐渐占据了一个位置,就算那无关情爱,也依然让她牵挂难安。
这一切,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如同这凝滞不去的阴影,如同这风中摇摆飘逸的雪花,寻不到灵犀一点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齐泷她不想看,不喜看,不愿看,更加不忍看。
这次的伤寒只不过是小病,而真正耗尽齐泷生命的病因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不堪忍受从成功的最顶峰被人生生扯下的这一切失落的内心。
当一个人内心绝望了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去寻找最后的一个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绿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时刻,它就会凋落,会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卫清儿。
同样的失落,以及……同样的寂灭。
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她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着另一个同样亲密的人,甚至可以说更加亲密的人,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无论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到他的身边,这一点都无法否定,也无法更改。除非她死亡,她都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身份了。
雾色缥缈,雪落余声。
“娘娘,我们回宫吧。”觅青已经走出廊下,在房檐边撑起伞。
苏谧轻轻点了点头,步入伞下。
“刚刚听那些小太监们说,因为距离比较偏僻,所以皇宫被辽人占据的时候,我们采薇宫的宫室并没有被辽人征用。”一路上,觅青在苏谧的耳边语带欣慰地说道,“幸亏幸亏,不然,让那些粗俗的辽人住过了,奴婢都要替娘娘觉得委屈呢……”
苏谧不置可否地走进了采薇宫门。
心情逐渐激动起来,她已经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门口等待她的身影。
隔着层层的雪幕遥遥相望,这寒冷的风也变得温暖起来。
笑容从嘴角扬起,苏谧快步进了院子。
她抬头仔细端详着他,久别不见,他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身形消瘦了不少。双眸中的目光却清澈温暖依旧。
“你没有事就好。”她轻声感叹着,他身陷倪源军中的时候,让她日夜忧心。
陈冽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依然是那么暖和,就像记忆之中的样子。
他拉着她进了院子,轻声叹道:“在墉州的那段日子,小姐受苦了吧?”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其实她在墉州的时候安闲得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就算真的是一路辛苦,有了如今两人都平安的结果,一切辛苦也都值得了。
离别之后的千言万语,诸般波折,都在这短短的两句话之内道尽了。
两人步入大门。
记忆之中最后一次见到的采薇宫还是经过辽人搜掠之后满地狼藉的模样,但此时已经被宫人收拾得整齐雅致。摔坏的瓷器装饰都被换上新的,帷幕窗帘被重新修整,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焕然一新的姿态迎接着它归来的主人。
“主子。”见到苏谧回来,几个宫人大喜过望地迎了出来,当先一个就是小禄子。此时见到了苏谧,眼泪都忍不住滴落下来。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哽咽着说道,“可算是等到您回来的这一天了,前头听到宫里人来说您平安无事的消息,我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