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2012-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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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反感不仅仅是厌恶,似乎还混杂了某种更为复杂的抵触情绪。然而当时我却理不清这种情绪的源头,也没有时间去理清。
从扶苏的叙述中我因而得知,大魏皇帝曹丕对这个弟弟一直心怀嫉恨,几年前便借故想除掉他——以七步为限,命他成诗一首,否则便将行以大法。当年那首《七步诗》救了他一命,坊间孩子们更将它编撰为口耳传唱的歌谣。那回他能七步成诗原也属侥幸,然而今回曹丕却又不知道会耍什么法子刁难于他……不知今回,他是否还能有当年那般的运气,再保得一命?
再者,那时候甄后尚在……倘若坊间所传真是实情,倘使甄后与他当真有过一段情事……那么,如今那位素以“笃厚恭谨”著称的帝王连他的结发之妻——他最宠爱的儿子的生母都要赐死……怕且,他今趟入京,也是凶多吉少吧?
我自是不信太子曹叡真是他与甄后通奸所生,否则,以曹丕的度量,又怎容得曹叡继续作这太子?
我担忧那个人此去凶险,在得闻消息后,立即寻了一处隐蔽之地,施展“千里移遁大法”,便赴洛阳而去。
此术若是姑姑使将起来,半盏茶时间便可抵达目的地。可是此术甚耗损心力,我毕竟修为不足,用了整整三个时辰,才来到了大魏皇宫。
我落身在一片碧竹林内,摇身一变,变作一名宫女,从竹林里闪了出来。
此时,正好有一队侍卫行经,行色匆匆,似乎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我匆忙赶上前去,问跟在最后的一名侍卫到底发生了何事。那侍卫匆匆瞥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哪个院子里的丫头,这般不懂规矩!快滚快滚,皇上刚撤回圣旨,令我们阻止皇后吞下那杯毒酒——这可是要命的急事,若是来不及将皇上的口谕即时传达,我们可是都要掉脑袋的!
他快语连珠,飞快地同我解释了这些,仿佛多一个人听见这道圣旨,便可为皇后多存留一线生机。
言毕,他便信手将我推开,发足跟上大队,迅速朝中宫奔去。
我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施展纵身术,迅速跟上那行侍卫,掠入了皇后所居的中宫。
落入我眼前的是那样一景:
在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夜幕下,峨冠博带的帝王怀中搂着一个绝世殊色的女子,有刺目的鲜血从那个女子的唇角沁出,她眼中噙着泪,然而唇际却泛起欣慰的笑意。
另一个男子伏跪在她身畔,眼里神色悲恸欲绝。
那个夜晚,他脸上充溢的那种绝望,仿佛更甚过让他自己堕入无间地狱。
我看着这个男子熟悉而又令我陌生的脸孔。它再也无法与我记忆里那个青春正茂的少年的模样重叠。
可是,如同十年前那样,我仍会无法抑制地为这个男子感到心痛。
那个姿容绝丽的女子在临死前,将这对皇室兄弟的手缓缓叠合在一起——
要记得,你们是兄弟。永远都是。
那,是她遗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言语。
那一语后,这个绝美的女子便含笑而逝。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它和那个绝美女子的容颜一样,深深铭烙在我的灵魂深处。
在此后的千余年岁月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子。哪怕是与她并称为当世“三美”的大小二乔,哪怕是那些令后世帝王弃江山而不顾的“祸水红颜”……
、二
四糺思心以为纕
那夜,我默默站在那里良久,直到那位帝王抱着女子再也不会温暖的尸体离去,直到有侍卫出现,厉声喝叱了我这个不懂得规矩的“宫女”。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那些侍卫宫女们一片喧哄的“见鬼”的惊呼声里,振袖飞离了这座晦暗的宫廷。
离开大魏皇宫后,我漫无目的地茕然前行。最后,我来到一座土地庙。我分享着土地公公那并不算旺盛的香火,饿了便和他抢吃人们供奉的果子茶点,无聊了便和土地公公拌嘴。
……可是,那仍旧无法填补我心中的空旷与荒凉。它裂开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从我在魏帝国的皇宫重遇那个男子的那一刻起。
我还要不要再见他。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
三日后的黄昏,曹子建终于乘上了返回鄄城的行舟。我趁着子时夜深人静之际,偷偷潜上行舟,潜进那个人的房里。
八仙屏风后的双螭绞尾青铜香炉中彻夜燃烧着宁神安眠的安息香,安息香的香气中,似乎还混杂着清苦的杜若香气——那是那个男子常年服食的药物余留在他身上的药香。
缕缕淡白的清烟由紫砂檀炉中吐出,烟雾弥漫了整个舱房。氤氲的烟气后,我由八仙屏风后缓步走出。
低垂的帷幔后,病卧于榻间之人,已是个年近三旬的中年男子。然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睡颜安祥,犹若孩子。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气氛。我出现时的场景若用笔墨来描述,或许大家应该能联想到一千多年后,那位叫蒲松龄的小说家笔下的灵魅狐仙。
蒲松龄是我相当敬赏的文人之一,因为他耗尽毕生的心力都在写我们狐族。然而有些失望的是,一千多年后,某次在我路经柳泉居士的竹林,顺道来到他避居的竹屋前拜访他时,他竟也没能看出我是一只狐,而不是人。
若是我记得没错,他当时是唤我“姑娘”,而不是“仙姑”,或者“狐”。
在他的书案前,我再度看见了她。那个美得不似世间人的女子。
画中之人的神韵尽皆真切呈于墨下,连那清透如冰泉的眼里的神情,都细致入微——由想而知,着墨之人绘构此画时,又下了多少心思,而这画中女子又倾注了他多少感情。
念及此处,我不由回视身后那半掩的帷幔,依稀可望见帷幔后那人的睡颜。
凝望了许久后,我才发觉他沉睡中的面庞并不安祥恬适。那第一眼不过是我的错觉。或许在我心里,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少年的眉眼和神情。
他已是个中年男子。若是他能再年轻几岁,该有多好呢?那时,我心里不由暗想。
然而,我也知道,十年能修炼为人身,已是我竭尽努力的极限。
我静静凝望了那幅画许久。那个女子濒死前苍白而绝美的笑颜再度清晰浮现于我眼前。
香炉内的安息香燃尽的那一刻,晨曦透过窗棂的冰裂纹照得我的身体宛若透明。我在最后一缕烟气中旋身一跃,跃至铜镜前。
我再度窥看镜中人,意料之中地看到,镜中那张脸,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容貌。
镜中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些,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出的描述。因为镜中人的美,即使用尽我所掌握的任何人类的词句,都无法描摹哪怕半分。
而我仅能想到的,便是“水中仙”。
窗外那轮空清的明月终于隐入天边初透的曙色中,而我带着这副幻化而成的皮囊,由轩窗口纵身跃入了洛水之中。
姑姑曾说过,幻化之术本就有损修行,以我十年的修为,勉强幻化形貌,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是当时我却并没有多想什么,瞬息之间,青碧色的水波已将我的身体层层包裹。
后世之人永远不会知道,那日洛水之上,衣袂蹁跹凌波起舞的“仙子”,那位被后人千古传颂的名作中的“洛神”,其实是我。
而当我再度来到鄄城时,便读到了那个人留下的传世名作《感甄赋》。四年后,新即位的曹叡可能不满于此赋用了他亡母姓氏,怕已登基为帝的自己也沦为民间的笑柄,即冠以“不雅”之名,为它更名为《洛神赋》。
五思蹇产之不释
我在河上凌波起舞之时,那个人也正凭栏望着我。
他自袖中取出一管长箫,合着我的舞步,吹奏了一曲《九歌》中的《云中君》。
太古神曲,在他唇间奏来凄郁哀迷,令我的步伐也不再翩跹灵动,而渐渐变得迟缓凝滞。
他箫声里似乎蕴有无数的丝弦,凌乱地散布于空气里,传诉着一种极致悲伤的思念,将我绊得血肉模糊。
我终于再也舞不下去,停住了步伐,就那样御风立在湖波上,跟着船移动的速度缓缓前行。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良久,终于由最初的惊艳变作惊疑、困惑,最后变成了一丝失落的苦笑。
我听见他清冷的声音萧索地问道:你是……狐吗?
我全身一凉,心里竟瞬间掠过几分难以道明的失望。
你为何知道,我不是……
我没有再问去。而他亦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唇际那缕笑纹看去是那样的辛凉而又无奈。
我感觉喉间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我慌乱地引袖拭面,才觉泪珠早已成串滑落。
我听见他长叹一声,拖着孱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床榻,背向我而卧。风吹拂起低垂的帷幔,他瘦骨嶙峋却又挺得笔直的背脊在帷幔之后若隐若现。
我默立在远处良久,一任江波拍打着我的裙裳,直至那行舟已在我不察时离我远去。
我感觉心中一片空茫。仿佛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便遗失了一件对我至为重要之物。但我无法探究那是什么。只是我知道,那样物事或许永远也找不回;而我或许永远无法忽略纠缠于心中的、那想要寻逐到它的执念——从重遇他的那一刻起。
那一天,我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于是我施展“凌波术”,离开了洛水。
我希望此生,与那个人再无挂碍。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我便从街坊市井的秀才们口中,听到了这位当世第一才子最新的诗作: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
他分明知道那个凌波起舞的女子并非他所爱的那个人,但他依然穷极这世间最华瞻雅丽的辞藻,挥笔写就了这首为后世千载传颂的名篇。
尽管,那绝不是我当日变幻成甄后的模样的目的。
我终究没有褪去这层艳丽的皮囊。我有法术在身,足以自保。
我再度来到鄄城,是在他返回封地的一个月后。
彼时,他正微微躬着身,为他花圃里的花草浇水。
他依然是那样清瘦,苍白的脸上透着病容,时而引袖掩口,低声地咳嗽。
他比我一个月前见他之时又憔悴了许多。他躬身咳嗽的样子,让我不禁联想起巫山的雪季里,山腰上那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修竹——这个情景让我觉得似曾熟悉,然而我一时又回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便在他回身之际,也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时,目光先是亮了一下。那一瞬,我分明由他眼里捕捉到一丝震惊。然而他的目光转瞬即又黯下,变得空茫。
那一刻,我眼前不由又闪过十年前,那个少年看着我之时,那怔怔的、清澈的目光。
昔日那个目光忧悒而清澄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为眼前这个落寞孤清的男子。
我心口微微发紧,却听他道:你是……那日洛水之上的狐?
……是。我心中发出一声叹息:他看出了我是一只狐,记起了那日深夜,洛水行舟上那只狐……却仍是没有忆起十年前,那只他曾经亲手包扎过伤口的狐吗?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失望,便听他淡淡吐字道:你走吧。
随着这句话,他喉中又牵出一串咳嗽声。
我不走,我……我一语未甫,话音便蓦然鲠止在唇间。因为我看见他已拂袖转身而去,再未回首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再度深深体会到了十年前时常盘踞在心中的委屈。
我咽下喉中涌起的涩意,转身跃上王府高高的墙头,从上面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