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2012-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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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我这个狐狸精的臆想而已。即使我花费再多唇舌,子建也是听不进去的——毕竟,他才是博览四书五经的圣贤人,而我,只不过是只不学无术的狐狸精而已。
有时候,连终日陪伴在他身旁的我,也实在想不透,一个像他这样出口成章的才子,是真的聪明,还是太过愚蠢。
这时他应尽力韬晦,以保自全,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竟又上书《求自试表》,曰:
……窃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固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
也许因为其间言辞十分诚恳,毫无虚饰,曹叡对他依旧优容。
终于在第三年,他又得徙封东阿。
我虽不明政事,然而从他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里,也略能够看出,他的处境已在好转。而自从迁徙东阿后,平日寥落冷清的王府,门客也逐渐多了起来。
然而,我始终不相信他呕心沥血的努力会有结果。“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不过是他不切实际的理想而已。
那几年里,子建与王府的下人们待我极是照顾周到,那种温暖与温柔,在此前与此后的千余年岁月里,我再也未曾感受过。
子建一直说要给我一个名分,但我拒绝了。他一直不解我常用麝香泡澡的缘故——那是因为,扶苏曾告诉我,汉成帝之皇后赵飞燕姐妹生前嗜用麝香,以致终生未能生育。
我告诉子建,这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毕竟人妖殊途。实则不然,我只是害怕见到我和他的子嗣再度重步他与曹丕的后尘,卷入宫闱斗争里。
在他的原配崔氏亡故后,他父亲另给他配了正妻,乃士族小姐谢氏。然而谢氏与他关系始终淡漠。他心中有结,只愿同我倾诉;他眼中有泪,亦只让我看见。我不知道他这样待我,是为着我的这副与他挚爱女子相同的皮相,还是因为……我是我。
可是,我却没有信心、也没有资格让他在国家与我之间做出选择。
但我实不忍见他如此憋郁委屈。我盼望能与他远走高飞,我盼他能卸下他肩头那沉重的责任,与我遁隐世外,结庐而居,从此过着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
于是那一日,我存了万分之一的侥幸,告诉了他,那个五年来,我一直未能启口言说的秘密——
九将去君而高翔
这五年来,虽因不愿子建担心,而一直未曾开口,然而我这副幻化而成的皮囊确实已在一日日衰朽了下去。
看他日日呕血,我虽心痛,不过却也想过,也许在他命终寿寝之时,我也可陪了他去——了尽今世孽缘,来世与他再无拖欠。
黄泉路上有个伴,也是好的吧?就只怕,人妖殊途……
我不知他是否也同我一般作想,希望有个人陪伴他走过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然而,无论他心里如何作想,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他阳寿将尽,而得不到巫山上的灵力补持的我,离形体幻散也已是不远之期了。
听罢我这番陈述后,他微微怔了一怔。双眸略显萧索,神情却是如恒的温暖。
他凝视我许久,唇际噙着凄凉的笑。便在我以为他已默许了我与他生死与共的请求时,他却缓缓抬掌,轻抚我下颔,目光充满怜惜。
他目中流露出的怜惜之色让我不禁心怀侥幸,盼他能开口挽留——只要他说要我留下,我定会为他留下。
不过当然,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若是挽留我,也等同于婉转答应就此从朝堂上抽身而退,再不理会他的国家,还有皇城里那张高高的龙椅上、那个流着与他一脉相承的血液的帝王、他所爱之人的儿子。
或许,我终究还是太低估了他的志向与抱负。又或者,是太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掌心一如十五年前的冰冷,然而此际却多了几许道不明的柔情。他慢慢抚去我颊边的泪水,随即合目轻叹一声,仿佛做下一个什么决定般的,徐徐长身而起,淡淡背过身去。
我心口顿时绞紧,恍惚只觉眼前此景似曾相识。便听他淡淡启口,唇间吐出的,还是曾令五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我伤心至死的三个字,那绝望的声音仿佛从天上罩下: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里?我语声微颤,脱口道。
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说完这句话,他又猝然引袖掩口,低声咳嗽起来。喘咳稍歇,方断续吐字道,你还有地方可去,而我——早已无家可归。
子建,我不走。我扬高了脸,清楚地说道。
——天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不愿离开他。然而我并未如千百年来我所看见的、那些被男人抛弃的女子那般,在挽求对方之时,跪抱住对方双腿,用自己的泪水沾湿对方裤腿,以希求对方施舍恩情。
我脸上有泪,然而我仍旧扬高了脸望着他——就如同千余年来,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屈服过的样子。
可是那时的他,却并未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因此我也不曾知道,那一刻他的神色里,可曾有过一分的不舍。
我只说了我不走,后面的话却并未说出口,也没有必要出口。
我至死都会陪着你。我只是咬破了唇,暗暗在心里立誓。
……即使你执意留下,我们今生的缘分也已将尽……阿离,我不想看着你死……
我等了许久,才听他缓缓吐出这样一句,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分毫感情,然而我却分明看见他单薄背脊传来的那轻微的颤抖。
便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我惊诧地看到了他眼中漫起的水雾。
我的心不由得一痛,却也暗暗舒了口气。
倘若我当真是后羿转世,死后魂魄重归于天上,我也必不会忘记,我这一世所经历的一切……他幽幽地说。
我摇头道:你是天神转世,而我……不过是一个下界的小妖……等你真的回到了天上,便再也……下不来了。
我听见自己依旧凝咽的语声在耳边响起,断不成句。我紧紧握住他俯身捧住我面颊的手——在他手背,多年前被我咬下的那两道齿痕仍旧清晰可见。从他清透眸底,我看见自己泪水盈然的脸,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人类口中“肝肠寸断”的滋味。
天神……喃喃重复着我这两个字,他目光空茫,又咳了几声,方苦笑道:即使回到天界、做了天神,又能如何?还是须得日日面对着他们……广寒宫里,还有我前世的妻子——她曾背弃过我,后又被天帝看中……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回去面对他们。
待我此身寿尽,我的魂魄若能重返天庭,我必会请求天帝……求天帝开恩,封我在下界做个小小的山神。
他凝视我,殷殷述说。我相信那一刻他的言语,必字字发于肺腑。
天上一日,地下十年……往后的岁月里,你须在巫山潜心修炼。待你入了仙藉,我便去求天帝赐许我们的婚事。他殷殷承诺道。
一千年后,我会循着长江之水而上,去巫山找你。
他望着我,在月下淡淡清说。
一千年……听着这个遥远的期限,那一刻我不由茫然地想:一千年是多久?一千年间,又会发生什么事?
我无法想象自己能承受住一千年的等待,忍受住一千年的寂寞……也无法想象一千年后的他,可还会记得他今日的承诺,来巫山找我。
终于,我凝干眼底的泪水,平静地唤他:子建……
是的,我须坚强。只有我足够强大了,才能够战胜寂寞,才能够等到那一天。
迎着我坦然而坚定的目光,他双臂微颤,缓缓将我拥紧。我在他紧拥的怀间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轻声开口,耳边微哑的声音却是连我自己都从未听过的轻柔:子建,让我为你再舞一曲吧。
十结微情以陈词
他横琴于膝,修长十指搁在乌黑梓木间,抚挑琴弦,我伴着他的琴声,扬袖蹁跹起舞。
仿佛是宿命,我和他初次相见、最后的别离,都是在琴瑟和鸣中开始与结束。
起舞之际,我贪婪地吸吮着这座庭院里那飘渺的杜若香气——那是他身上长年相伴的药香,那是我终此一生戒不掉的毒。
他挥捺琴弦的指间跃出清音空灵婉转,我俯仰抛袖间,心绪翻涌激荡,曼声哦唱:为君一舞,转吾红袖……
琴音在我乍起的歌声中顿住一刻,挑弦的十指有一刹那的迟疑,旋即又飞跃如梭。
我袖袂飘举,旋身之际,又启口哦唱:时妆净洗,敛吾芙蓉;罗袖动香,宛若飞鸿……”
我不住旋身,且舞且退。重重帷幔随我舞步在眼前垂合,遮去了他落寞的目光。
我视线逐渐朦胧,眼前一切犹如幻境。嗓音也不知何时再度变得喑哑。
捧此华玉,且盼且羞;红蕖袅袅,醉乍摇风;池边拂水,涟影重重……
舞步略停,最后一次旋身之际,我分明看见他的目光正从帷幔那头朝我投来——却不知望的是我,还是我的这副皮相……
、四
我唇角略略噙起一丝笑意,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哦唱声中变得很轻很轻……我如同那日在洛水之上一般,自他廊外的菡池边飘然远去。然而,我最后的歌声仍弥留在他房中: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此情无寄,巫山转愁;此身长念,寂寂吾忧。
……
为君一舞,转吾红袖;
时妆净洗,敛吾芙蓉;
罗袖动香,宛若飞鸿。
捧此华玉,且盼且羞;
红蕖袅袅,醉乍摇风;
池边拂水,涟影重重。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
此情无寄,巫山转愁;
此身长念,寂寂吾忧。
在往后的千余年岁月中,每在寂寞的时候,我便常回想起他那冰澈的双眼,还有他眼里常伴的落寞。渐渐觉得,他或许不过是不忍我陪他死,于是给我留下一个渺远的希冀,让我有理由放手罢了……也或许,不过是希望这悲欢冷暖的人间,仍有个人在等着他、念着他罢了。
因为永生永世,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他都再也等不到,他爱的那个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而离别之际他殷殷开口的那句承诺,仍旧时常回响于我耳畔,我不由得加紧了行程。
在返回巫山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待见到姑姑之后,她定会用她那幽冷深邃的眸子看着我,用她那天然淡漠、犹如枯井般无波的声音问我:你找到他了吗?
甚至一路上,我都在反复思考——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如何回答姑姑的质问。
然而,那些都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我所担忧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当我回到巫山、再见到姑姑后,竟诧异地发觉,姑姑的声音似乎随和了许多,目中神色也亲切了许多。她只是定定望住我,轻轻问了一句:你回来了?
离开巫山的这些年,我的模样变了许多,少年时的冲动任性都已从我脸上消褪得不留痕迹,然而姑姑却仍是如我初见那时一般的样貌,未有分毫变化。
由初见姑姑那一刻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我才发现姑姑说话的声音也依旧如同十五年前那般平静,眼里的神色也依旧如五年前那样淡漠——那份随和与亲切,或许只不过是漫长的分离,让我产生了错觉。
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有个栖身之地才随姑姑上了巫山;是因为姑姑的要求,我才如此努力修炼灵力。
我一直以为,我便如当年希冀着长高之后能够逃离那私塾馆后的杂院一般,等待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