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晚笛 听张充和讲故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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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那以后,郁大姐就住进了医院……
这封万里寄到的郁大姐亲笔信函,也许是老人家病前最后的手笔了,我将永生珍藏、铭念——匆匆草上几字,遥寄我对郁风大姐的无尽哀思和怀念!
附 录
金陵访琴
「这本书,算是向你们借;不过读完了,或许我就不还了。」我笑嘻嘻地说。
「凭什么?你老兄……」这边陈平原还在诧异我的唐突,夏晓虹已经一口回绝了,「不行不行,这书我们得留着,平原和我,最近都在对这个话题有所关注……」
我其实是「倚熟卖熟」。趁着暑假回国探访亲友,向大学老同学——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北大教授陈平原「讹」书来了。
茶几上摊满了学生们题赠给他俩「指教」的书——都是学生毕业离校后的「著述」,「桃李满天下」之谓,莫以此甚也。我品着平原沏的潮州风味的酽茶,一边翻看着这些「桃李」著作,从一摞书下面,抖出了这本不甚起眼的《古琴丛谈》。觉得话题冷门,离他们的专业行当也远,便大剌剌提出这个「连借带拿」的要求。
说起来,我「关注」古琴,倒是有年头了。二十年前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从北京、台北两家的故宫博物院院刊上,都读到关于故宫收藏的传世古琴的研究文字——从「大圣遗音」到「九霄环佩」,再旁及「飞泉」和「玉玲珑」,当时就心生异动,觉得像是有哪根弦儿被拨动了一下。由此想起:那些年,在洛杉矶加州大学(UCLA)读研究生的时候,住在廉价的学生公寓里,曾有一位同是大陆来的留学生,托我代他存放一个粗布囊包着的一把老琴——我当时是「琴」、「筝」不分,对古琴毫无概念,只是随眼看了看,见是琴弦崩散的一方旧物。只记得琴底镂刻着黯晦不清的文字,琴面上有隐隐可见的蛇腹裂纹,当时还以为是古旧残缺之征,不知道,这原来就是书上说的「五百年一断纹」的传世珍稀的标记!那把旧布包裹着的古琴,大概在我没上锁的衣橱里存放了几个月,就被主人取走了。事情想来有点蹊跷:他和我并不太熟,我事后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大概是当时,国门初开,百业萧条,这位朋友带上这把或许是家传珍宝的古琴,想到海外来探探古物行情,期间又因了什么原由,出于对我个人的信任,求我代他暂为寄放的吧?若不是这几页文字的触动,我几乎要把此事淡忘了。我复印留存了故宫资料,自此就留心起所有关于古琴话题的书籍、文字,心想:也许,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写一部与古琴有关的小说?
王世襄收藏的唐代古琴「大圣遗音」
第一次听到的古琴录音,是成公亮先生的《广陵琴韵》——上世纪八十年代由香港雨果公司录制的盒带。那琴声一起,像流水抚过山壁,整个人就觉得澄静下来。自此,古琴就成了我读书、小憩时常陪伴的背景音乐,响起的时候尘埃不惊,休止下来也是不惊尘埃。这一听,就听了进去。
我大口大口喝着茶,向平原、晓虹絮絮说着我跟古琴的这些因缘旧事,晓虹便笑着说:「这样吧,这书的作者其实不是我们的学生,却是平原一位学生的好友,在南师大教书,跟我们也熟。你不是有计划去一趟南京么?我给他发一个电邮,你向作者讨一本书好了。」
放下书本,对他们前面说的「关注」,我的兴趣倒是起来了——本来,古琴千年来就是孤清之物,早在隋唐年代,就被白居易感叹「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自来很少知音,更少「关注」的。
平原、晓虹随后断断续续向我言说的古琴故事——其间也羼进了我这一路听来、读到的各种野史传闻,值得在此记下的,有以下几则:
两三年以前(二○○三年十一月),当古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定为全世界第二批公布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北京某主管部门曾准备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一次「盛世古琴大演奏」之类的晚会,以为庆祝。其弘隆盛况,或可想象这些年来流行的某某打破吉尼斯纪录的万人功夫表演、千人钢琴、古筝演奏等「盛世」之举。结果,通知传达下去,晚会的组织却遇上了滞碍——在世的老一辈琴家反应者稀,了解古琴传统的学者更是对此大摇其头。
查阜西一九四八年访美期间向西方友人演奏的古琴,就是日后赠送张充和的「寒泉」琴。
却原来,古琴虽乃雅乐重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自古被视为「八音之首」,却以「清微淡远」为旨趣,从来就不是一件供燕乐喧集、庆祝热闹用的表演性乐器。以《红楼梦》八十六回中的林黛玉所言:「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所以,古来文人弹琴,「坐必正,视必端,听必专,意必敬,气必肃」。各种传世的琴书、琴谱中,更是有诸种「五不弹」、「十四不弹」等等的讲究。比方,《文会堂琴谱》定的「五不弹」为:「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其中「对俗子不弹」,在千百年形成的规矩俗例里,就特别强调了对「王公巨贾」的「不与趋附」的态度。
据闻,即便一九四九年之后的红色岁月,进中南海、人大会堂表演成为多少艺术家们翘首期盼的隆厚盛誉,却被好些老一辈琴人视为畏途,每每委曲推搪而难就。在网上一篇介绍当代琴坛领袖查阜西的文字中,有这样的披露:尽管查老生前一直热心于各种推介古琴的社会活动,对一九五五至一九六五年十年间的琴事复兴居功厥伟,但是,「迟至五十年代,他还曾因不将琴视为自己职业而对参加演出产生排斥情绪」。某些琴人热衷于「紧跟时代」,改编创制入时新曲,还曾受到过琴会前辈「弃雅从俗」的内部批评(这是当年参加过北京琴会活动的一位兄长向我言及的掌故)。
其因由,说深亦简——古来琴人,无论各门各派,或显或隐,都墨守一条「不入时俗」、「不为王者门下伶人」 的清规。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自是东晋名士戴逵、戴勃两代琴人,父亲戴逵在太宰司马晞登门强令他为王府弹琴之时,当门把琴砸碎,道出「不为王者伶人」的金石之言;儿子戴勃在中书令王绥带人登门求访,邀弹一曲时,默然不予搭理,埋头继续喝他的豆粥(见郭平《古琴丛谈》)。自然,在那个高扬「为什么人的问题是根本问题」的火红年代,这个一点儿也不「火红」、甚至刻意求「清」求「淡」的古琴及其琴人,就更加重了其「封建余孽」与「遗老遗少」的罪名,在「文革」那样的「红色恐怖」里,必欲埋之葬之毁之灭之为快了。琴坛、画坛的一代宗师、清室后人溥雪斋,就是在「文革」高潮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遭受到抄家、毁琴、焚画、批斗的羞辱之后,离家出走,传说被清陵守墓人偷偷藏到了陵墓中还被红卫兵追剿包围,最后无声消失在旷野大荒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是管平湖先生一位晚年弟子亲口告诉我的另一个琴界的「储安平」故事。
那么,千岁以降,古琴究竟为谁而弹、弹给谁听呢?弹给自己听,弹给知音、好友听;或者,就抚琴于水泽林泉、舟中松下,直直弹给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的万籁大自然听。古琴贵「古」,贵「清」,贵「雅」。用今人文词,作为一种「琴格」,古琴从来都是「小众化」、「个体化」的,同时也是不求闻达、甘于寂寞的。论「文化保守主义」,千岁古琴,可谓笙弦鼓板中崛崛走出来的「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在没有任何别的乐器,比它更特立独行、择善固执而洁身自好的了。
古琴演奏家管平湖 (1897—1967)
回到开初平原、晓虹提到的故事——那场「盛世献演」的僵局,在「有关部门」的从善如流下,最后处理得还算妥帖:古琴既不宜作大轰大嗡的「公演」,也不宜作「首长讲话」、「颁发奖状」式的官式捧场,最后,便回归「以琴会友」的传统套路,请来了如陈平原、夏晓虹等一众京中大学文科教授与学生作东道与听众,以「为古琴传承立命」作题旨,总算费心费力,请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各流各派的琴家,在人民大会堂雅致的厢厅里举行了一次百余人汇聚的「琴会」——据说,就各派琴家汇聚的规模而言,已破了四九年后的纪录。各方新老名家,各持珍稀古琴,挑抹吟揉,将传世的大部分琴曲,弹奏了一遍。其中,因为故宫藏的几张传世国宝名琴不宜用作演奏,还特别把原由王世襄先生珍存、后以天价拍卖的稀世之宝——传世唐琴「大圣遗音」,专程从宝物的新主——深圳某富家手中隆重请回北京,参加了这一次没有冠名的世纪琴会。「可惜的是,」平原淡淡说道,「这么难得的琴会,我当时环望一周,发现本来不多的听众里其实懂琴的人很少——像我和晓虹就不懂,老一辈的琴家琴人就更少了。许多老先生都没来,比方,我本来以为一定会到场的王世襄先生。」
收藏家王世襄(1914—2009)
没有想到,平原和晓虹随后向我提到的一段关于王世襄与古琴的故事,却草蛇灰线一般,成为本文故事的日后伏笔。
前面提及,王世襄老珍藏的那张「大圣遗音」琴(故宫存有另一张同年代、同品题的宫中藏琴),是一九四八年王世襄夫妇「鬻书典钗」,以倾家之资从一位藏琴世家手中求得的。作为一代古物「玩家」、收藏家和鉴赏家,《明式家具研究》等传世名著的作者王世襄,本人并不是古琴家,他的夫人袁荃猷,却是古琴一代宗师管平湖的入室弟子。家中藏有的几把唐宋元明的传世名琴,都是夫人袁荃猷追随管平湖学琴、抚琴的日常用器,所以,王世襄常常以「琴奴」自居。年前夫人久病辞世,王老先生悲痛恒久,实不忍睹物思人, 便将家中所存古琴连同与夫人共度几十岁艰难时光的各种珍藏,尽数释出,交付古物市场拍卖。上言之稀世「大圣遗音」琴,在嘉德「俪松居长物」拍卖会上竟然拍出了八百九十一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出中国古琴迄今为止世界最高的拍卖纪录。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琴值连城万金的卖场喧嚣之中,王世襄却轻轻一挥手,将家藏的另一张同是传世稀珍的宋琴(一说明琴),无偿送给了一位年轻的琴人——曾跟随袁荃猷学琴,也是平原、晓虹的学生某君。据说,当日看王老事忙,某君上门搭手相助。「你懂琴,这张琴,你拿去。」就这么一句话,万金过手而不假辞色——可以用倾世之价为心爱宝物寻一个华贵的寄托,也可以将一言九鼎之约托付给两袖清风的少小知音——这就是古琴。和静清远,宏细自持。「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万金难鬻却举重若轻——千岁之下,清风朗澈,古琴的高格若此,琴人的高风若此啊。
我想,近些年在杏坛学府过尽千帆的平原和晓虹,近时对古琴的「关注」,大概就肇因于此吧。
离开平原、晓虹家,我是带着一肚子对古琴的牵挂走的。掐着指头算算,离赴南京还有一段日子,念琴读琴之心却是等不得了,便忙着到就近各家书店去淘书。没有太费工夫,这本《古琴丛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