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其谁:胡适-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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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写给韦莲司的信里,话说得一样的重。他说这些俄国人:“几乎全是无政府主义者,现在被政府召回。我原先期待能跟这些流亡人士有一些有意味的交流,结果是大失所望。相信我说的话,他们是令人讨厌的一群!我一点都没夸张。”'13'他说他最鄙夷的,是他们的浅薄与浮夸:
在这群男女里,有些是我毕生所见最肤浅、最封闭之徒。再恶心的举止我都可以忍受。然而,浮夸、张着眼睛说谎话,才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想到这些“过气的革命家”(revolutionist emeritus'revolutionists emeriti')是由俄国政府付他们的川资,回国的时候可能还会受到凯旋式的欢迎,我就感到无比的悲哀。'14'
胡适嘲笑这批前此流亡的“革命分子”连“罢吃”一顿饭都坚持不了,还侈言什么革命:
二等舱里的俄国人嫌饭食不好,前天'6月28日'开会讨论,举代表去见船主,说这种饭是吃不得的。船主没有睬他们。昨夜竟全体“罢饭”,不来餐堂。餐时过了,侍者们把饭菜都收了。到了九点钟,他们饿了。问厨房要些面包、牛油、干酪、咖啡,大吃一顿。'15'
他在给韦莲司的信上批评这批俄国人太过挑剔,嗤笑他们天生就没有娇生惯养的命,却贪图在邮轮上当几天的美食主义者:
事实上,二等舱的伙食是出奇得好,比我们这些住在大学城住食两包的地方的伙食要好得多,说不定也远比这些“罢食者”在美国所能吃得到的饭菜要好得多多了。我怀疑他们回到此刻食物正短缺的俄国以后要怎么过活呢!'16'
这六十几个俄国人当中,只有少数几个胡适愿意美言几句。他说:
头等客中有托尔斯泰之子伊惹·托尔斯泰公爵(Count Ilya Tolstoy)。一夜,二等舱之俄人请其来演说其父之学说。演说后,有讨论甚激烈。皆用俄语,非吾辈所能懂。明夜,又有其中一女子名Gurenvitch'谷仁维奇'者,演说非攻主义,亦用俄语。吾往听之,虽不能懂,但亦觉其人能辩论工演说也。演毕,亦有讨论甚烈。后闻其中人言,此一群人中多持非攻主义,故反对一切战争。惟少数人承认此次之战为出于不得已。'17'
我们记得胡适在1915年间一度成为一个绝对不抵抗的非攻主义者。我在第六章追溯他在1916年又从绝对的不抵抗主义者蜕变成一个国际仲裁主义者。我们记得胡适所活跃于其中的“世界学生会”,在1913年加入“国际学生联合会”。该年“国际学生联合会”所选出来的会长是德国人墨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墨茨因为拒绝从军当炮灰,遁入荷兰转道赴美。胡适当时称赞墨茨不牺牲其和平主义,“不为流俗所移”,毅然遁走的行为,“犹如空谷之足音”,是一个理想家。等胡适变成一个国际仲裁主义者,赞成武力制裁以后,他就转而批评不愿从军者是不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了。他甚而暗讽他们跟古时私自折臂成残以逃避兵役者都是一丘之貉:
'1917年'四月廿八日,美国议会通过“选择的征兵制”。此亦强迫兵制之一种也。
自此以来,吾与吾友之非攻者谈,每及此事,辄有论难。诸友中如Paul Schumm'舒母',Bill Edgerton'艾杰顿',Elmer Beller'贝勒',Charles Duncan'邓肯,韦莲司前男朋友'皆不愿从军。昨与贝勒(Beller)君谈。君言已决意不应征调,虽受囚拘而不悔。吾劝其勿如此,不从军可也,然亦可作他事自效,徒与政府抵抗未尝不可,然于一己所主张实无裨益。
吾今日所主张已全脱消极的平和主义。吾惟赞成国际的联合,以为平和之后援。故不反对美国之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亦不反对中国之加入也。
然吾对于此种“良心的非攻者”(Conscientious objectors),但有敬爱之心,初无鄙薄之意;但惜其不能从国际组合的一方面观此邦之加入战团耳。
因念白香山'居易'《新丰老人折臂歌》: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椎折臂。
向之宁折臂而不当兵者,与今之宁受囚拘而不愿从军者,正同一境地也。'18'
胡适搭乘的“日本皇后号”在7月5日下午进日本的横滨港。他原来的计划是在横滨下船,到东京一游。然后,再从东京搭火车到长崎赶搭继续驶向上海的“日本皇后号”。后来,因为邮轮在横滨和长崎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遂决定作罢论。'19'然而,等他和张慰慈在横滨下岸寄信买报的时候,因为朋友的坚邀,于是坐电车到东京去。在东京,胡适、张慰慈跟几位旧友和新识在一家中国餐馆吃了晚餐。几位朋友邀请他们在东京住一两天,然后坐火车到长崎赶船。胡适和张慰慈“以不欲坐火车,故不能留”。于是,“是夜九时,与诸君别,回横滨。半夜船行”。'20'
7月7日早上,邮轮抵达神户。胡适与张慰慈上岸一游。胡适在神户给韦莲司写了一张明信片:“五日在东京。和几个旧友一晤。报载中国局势大不妙'指张勋复辟'。再及。”'21'月8日,到长崎。胡适和张慰慈没上岸。胡适在日记里描写了沿岸绝美的景色:
八日,自神户到长崎。舟行内海中,两旁皆小岛屿,风景极佳。美洲圣洛能司河(St。Lawrence River)中有所谓“千岛”'Thousand Islands'者。舟行无数小岛之间,以风景著称于世。吾未尝见之。今此一日海程所经,亦可称亚洲之“千岛”耳。'22'
7月10日,“日本皇后号”抵达中国上海。胡适在日记里说:“二哥、节公、聪侄、汪孟邹、章洛声,皆在码头相待。二哥年四十一耳,而须发皆已花白。甚矣,境遇之易老人也!聪侄十一年不见,今年十八而已如吾长。节公亦老态苍然,行步艰难,非复十年前日行六十里(丁未年'1907'吾与节公归里,吾坐轿而节公步行)之节公矣。”'23'胡适在抵达上海当天给韦莲司的信上,报告了他立时的观感:
上海没变!仍然跟从前一样地纵情声色、一样地浮华。都市的面貌是有了极大的改变——新的交通工具、新的酒店、剪了辫子的男人。我还没时间去逛书店。但从一天来的所谈所见来看,我一点都乐观不起来。我会再写信告诉妳。
短暂的帝制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就只有一个星期的寿命'指张勋复辟'。然而,整个国家都为之而在扰攘中。几乎所有的国会议员现在都在上海。明天我会去找其中几位谈谈,看他们的想法如何。现在全国分成了好几派。帝制复辟是现在正要上演的闹剧里最不重要的一幕罢了。我预料会有进一步的斗争与摊牌,即使不是立时,也就在不久的将来。我个人是希望那越快发生越好。这点,我也会在下封信里再告诉妳。
我现在住在一间旅店里。会回家几天。我在等北京来的朋友谈些北大的事。
我回国以前对大局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所以我对国事与我的同胞也就不会大失所望。'24'
有关张勋复辟的消息,胡适是在船抵横滨上岸买报纸的时候看到的。他在日记里说:
七月五日下午四时船进横滨港,始知张勋拥宣统复辟之消息。复辟之无成,固可断言。然所可虑的,今日之武人派名为反对帝政复辟,实为祸乱根苗。此时之稳健派似欲利用武人派之反对复辟者以除张勋一派,暂时或有较大的联合,他日终将决裂。如此祸乱因仍,坐失建设之时会,世界将不能待我矣。'25'
诚然,“如此祸乱因仍,坐失建设之时会,世界将不能待我矣”,这在在说明了胡适留学归国时的想法。他在留学日记的最后一则《归国记》的启始就说:
吾数月以来,但安排归去后之建设事业。以为破坏事业已粗粗就绪,可不须吾与闻矣。何意日来国中警电纷至,南北之纷争已成事实,时势似不许我归来作建设事。倪嗣冲在安徽或竟使我不得归里。北京为倡乱武人所据,或竟使我不能北上。此一扰乱乃使我尽掷吾数月来之筹划,思之怅然。'26'
然而,尽管国事不堪,学成归国的胡适已经不复是十年前出国时悲观、未老先衰的胡适。我们记得胡适在1910年临出国时所写的《去国行》。其中的一首云:
扣舷一凝睇,一发是中原。扬冠与汝别,征衫有泪痕。高邱岂无女,狰狞百鬼蹲。兰蕙日荒秽,群盗满国门。搴裳渡重海,何地招汝魂!挥泪重致词:祝汝长寿年!
这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百鬼”、“群盗”、“荒秽”、“招魂”、“挥泪”等等“陈腔滥调”,当然已经不再是留学归国以后倡导文学革命的胡适的词汇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胡适的心态已经丕变,他再也写不出这样颓唐、丧志的诗句。如果比较杨杏佛《再送适之》的诗,就可以看出胡适的许多朋友在诗情、诗意、诗兴上还停留在十年前胡适还未出国时的模式里:
遥泪送君去,故园寇正深。共和已三死,造化独何心?
腐鼠持旌节,饥鸟满树林。归人工治国,何以慰呻吟?'27'
学成归国的胡适则不然,乐观、朝气是他的座右铭。他在1917年5月29日所改作的绝句云:
五月西风特地寒,高枫叶细当花看。
忽然一夜催花雨,春气明朝满树间。'28'
他在6月1日赠别如任鸿隽、杨杏佛、梅光迪的《文学篇》的末句云:
暂别不须悲,诸君会当归。作诗与君期:明年荷花时,
春申江之湄,有酒盈清卮,无客不能诗,同赋归来辞!'29'
即使他从温哥华回国的航程天候一直不好,海上波涛汹涌,船身颠簸终日。一直到“七月三夜月色甚好。在海上十余日,此为第一次见月。与慰慈诸君闲步甲板上赏月,有怀美洲诸友。明日作一词邮寄叔永、杏佛、经农、亦农、衡哲诸君”。这就是他的《百字令》:
几天风雾,险些儿把月圆时孤负。
待得他来,又苦被如许浮云遮住。
多谢天风,吹开孤照,万顷银波怒。
孤舟带月,海天冲浪西去。
遥想天外来时,新洲曾照我故人眉宇。
别后相思如此月,绕遍人寰无数。
几点疏星,长天清迥,有湿衣凉露。
凭阑自语。吾乡真在何处?'30'
胡适这种“暂别不须悲”、“多谢天风,吹开孤照”的乐观心态,一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他在留美期间的一大斩获。在这种乐观的心态之下,国事再不堪,他都可以以“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心去扭转乾坤,让死灰复燃。他在1916年1月4日的日记里说:
吾尝以为今日国事坏败,不可收拾,决非剜肉补疮所能收效。要须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努力造因,庶犹有死灰复燃之一日。若事事为目前小节细故所牵制,事事但就目前设想,事事作敷衍了事、得过且过之计,则大事终无一成耳。
吾国古谚曰:“死马作活马医。”言明知其无望,而不忍决绝之,故尽心力而为之是也。吾欲易之曰:“活马作死马医。”活马虽有一息之尚存,不如斩钉截铁,认作已死,然后敢拔本清源,然后忍斩草除根。若以其尚活也,而不忍痛治之,而不敢痛治之,则姑息苟安,终于必死而已矣。'31'
胡适这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在1917年春天读了欧拉(S。L。Ollard)所写的英国宗教复兴的《牛津运动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the Oxford Movement)。他喜欢该运动的领袖牛曼(John Henry Newman;Cardinal Newman,1801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