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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部分

舍我其谁:胡适-第59部分

小说: 舍我其谁:胡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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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n Dalton)、化学家戴维(Humphry Davy)及法拉第(Michael Faraday)。他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伟大的发明家,其主要的动因都来自他们所赋有的想象力。廷斗说:“科学工作者对想象力这个字,都避之犹恐不及,因为它有溢出科学范围之外的言外之义。事实上,如果没有想象力的使用,我们今天对大自然界的知识,就只会停留在把大自然的事件按照发生的先后次序排列出来的阶段而已。”'30'
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并不表示事实不重要。克雷登说:“当我们把假设比喻成‘臆测’或‘想象的成果’的时候,我们不能忘了它们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只有当我们仔细地观察想要解释的现象以后,我们对其解释所作的臆测才会有价值。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没有相当的知识,是提不出好问题的。同样地,我们的脑子里必须先有了大量的事实,才可能让我们的假设有它考虑的价值。”他又说:“要制定一个科学理论,我们既须要有信手拈来的想象力,也须要有耐心与毅力去小心地演绎出理论的结果,并将其结果与事实来作对比。”克雷登的结论是:“作假设容易,找证明难。”'31'这是克雷登对假设与证明的演绎,胡适回国以后在《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里说:“他们用的方法,总括起来,只是两点。(一)大胆的假设,(二)小心的求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32'胡适与克雷登的说法,是何其相似啊!
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论箴言,并不像林毓生所讥讽的那么肤浅。林毓生说胡适犯了形式主义的谬误、肤浅、含混与庸俗。他说:“任何问题经过胡适的肤浅的心灵接触以后,都会变得很肤浅。”'33'事实上,胡适这句话是从他的老师克雷登那儿悟出来的,然后用他自己最精炼、最脍炙人口的口诀一语道破。从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这个方法论哲学也不是克雷登凭空想出来的。不但赫胥黎的朋友廷斗讴歌想象力在构思假设时的用处,达尔文在剑桥大学的两位老师赫歇尔(John Herschel)和惠维尔(William Whewell)也有类似的看法。赫歇尔说建构假设有三个方法,其中之一是:“先立下一个大胆的假设,把它定成一个特殊的定律,然后透过检视其结果与对比事实来求证。”'34'
惠维尔不赞成赫歇尔“先大胆的假设”,然后再“小心的求证”的说法,因为他坚持所有的假设都必须由归纳法去产生。然而,惠维尔自己的说法其实也有异曲同工的意味。克雷登在他的《逻辑导论》里引了惠维尔的格言:“归纳法这个名词,意指用一种精确而适切的概念来把事实真正地综合概括起来(colligation)的过程。”另一个格言:“事实与理论的区分是相对的。那些可以被归纳法综合概括起来的事件与现象,各个单独来看,就是事实;在把它们与其他事实综合概括以后,它们就变成理论。”'35'虽然惠维尔彻头彻尾坚持归纳法,但他在给一个学生的一封信里,就用“发明家的归纳法”(Discoverers’Induction)来称呼他眼中的“归纳法”。'36'这是因为“综合概括”并不只是单纯地胪列案例,而是把事实和案例统合起来的一种“发明”(invention)、一种“思考的动作”(act of thought)。'37'换句话说,即使惠维尔所谓的“综合概括”必须是从归纳法出发,然而那“综合概括”的“思考的动作”还是有赖于那“发明家”的慧根。
我们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赫歇尔、惠维尔、廷斗和征引他们的克雷登,以及祖述克雷登的胡适所说的科学方法,是过时的十九世纪的科学方法。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十九世纪的科学方法论的演申者当中,有唯心论的,也有实证主义的;有哲学家,也有科学家。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用一家之言,就来全盘推翻赫歇尔、惠维尔、廷斗、克雷登、胡适的说法。即使在今天,或者说,特别是在后现代主义横扫所有学术领域的今天,科学哲学不但没有定论,而且只有指向一个百家争鸣局面的滥觞。赫歇尔那句胡适式的名言,或者,更正确地说,胡适那句赫歇尔式的名言:“先大胆的假设,再小心的求证”,仍然方兴未艾;仍然能成一家之言,属于“假设演绎论”(hypotheticoDeductivism)或“待证假设暂用论”(Retroductivism)。二十世纪有名的两位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以及韩培尔(C。G。Hempel)——都属于这个阵营。韩培尔说:“科学的假设……就是我们对我们所研究的现象之间的关联所作的臆测。”当然,韩培尔同时也坚持这种臆测必须经由事后的实验来证明它。1965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费恩曼(Richard Feynman)说得更干脆:“一般说来,我们寻求新定律的作法如下:第一,先作臆测。接下来,我们把这个臆测的结果拿来计算,看如果我们臆测出来的定律是正确的话,其结果如何。然后,我们把计算的结果拿来跟自然作比较……看它是否合用。”'38'总而言之,即使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对某些人而言,是肤浅、庸俗和误解,如果诺贝尔奖得主费恩曼说这就是他研究物理的方法,我们这些凡人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
胡适,或者,更正确地说,这个十九世纪以来某些哲学家、科学家所服膺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说法,符不符合杜威的实验主义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说法,从杜威的角度来说,犯的是一种认识论二分法的谬误,是唯心、唯实论者所共同犯的谬误。杜威的《实验逻辑论文集》(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这本书是1916年出版的。胡适当时已经在哥伦比亚大学跟杜威上课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一本胡适的这本藏书,他在扉页上签名注明是该年7月在纽约买的。杜威在这本书里批评了这种认识论上的二分法的谬误。他说:
从培根以降,大家所作的呼吁都是去作观察、去留心事实、去关注外在的世界。大家都说真理唯一颠扑不破的保证在于举出事实。而思考则不然。思考如果不是被视为一种常变的状态,至少是被视为一种无休无止地思索问题的状态。内在的意识迸不出真理,因为那只是内省、论理,只是思辨。
杜威说这种全盘贬抑思考的作法,完全忽略了思考的价值。他说思考跟问题或事实是相生相成的。问题解决、事实确定以后,思考就暂时终止。但是,当新问题出现的时候,也就是“事实”不清的时候。杜威说:
当我们真正须要作思考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直接去求助于“事实”。这理由很简单。正因为“事实”离我们而去,才会刺激我们去作思考。这种谬误的想法在在表现在穆勒身上。惠维尔说我们须要用理念或假设去综合概括“事实”。穆勒坚持说,这所谓的理念是从“原来就已存在”于“事实”的理念里“汲取”来的,是“从外界印记到我们心里”的,而且也是因为事实的“晦暗与混淆”,才让我们想要用理念在其中找出“光明与秩序”。
穆勒这种谬误的想法就在于误解了思考的性质。杜威说思考是把各种观念拿来作选择、比较、实验,以至于提出新的建议,然后,再作臆测、联想、选择、淘汰的工作。用近代科学的研究方法来说,思考是用实验室的方法来进行的。思考并不是无止境的冥思和玄想,而是以特定的经验来作为疏导的对象。'39'换句话说,思考与“事实”不是对立的,而是相生相成的。
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基础,正是杜威所批判的把思考与“事实”划为二元对立的谬论。其次,胡适用来“小心的求证”的客观存在的“证据”、“事实”,从杜威的角度来看也是谬误的。所有“事实”都是“发现的事实”,都是经由人工处理,把它们从其所在的环境里分离出来以后所发现的事实。没有人会否认世界上有所谓的“粗犷的素材”(brute data)存在,就像我们说山上有花、有草、有树、有岩石的存在一样。但是,除非我们把它们拿来使用,这些“粗犷的素材”或“事实”并不具有任何特殊的意义。这些“粗犷的素材”必须在我们所加诸的脉络之下才会产生其作为“素材”的意义。有趣的是,杜威说的这些话,胡适都在课堂上听过。但显然当时的他,这也就是说,在对实验主义开窍之前的他,是听而不闻。胡适在一篇英文的课堂笔记里记着:“意义或理解是建立在事物之间的关联上,就好像益智拼图一样。事物的本身——‘粗犷的素材’——不具有任何意义。”'40'杜威用铁矿石来作比方。那些在山上岩石里的铁矿石,毫无疑问地,是“粗犷的素材”。但在人类发展出技术把它们提炼成铁以及后来的钢以前,它们的存在对人类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在那个时候,铁矿石跟其他岩石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岩石而已。换句话说,只有在人类发展出炼铁技术的脉络之下,铁矿石才被人类赋予了新的意义。'41'
我相信任何做过研究工作的人,任何有过搜集、选用研究资料的经验的人,读到了杜威的这个铁矿石的比方,都能心领神会、颔首称是。我们搜集的资料永远是少于图书馆或档案室里所藏的资料,而我们所搜集的资料总是多过于我们所会利用的。这其间牵涉到的是选择;而选择就意味着主题的先导;而主题的先导就意味着脉络的存在;而就在这个脉络之下,我们所运用的资料才被赋予了意义。反之,那些被我们弃置在档案室或者书房资料柜里的资料,虽然作为“粗犷的素材”而言,它们是真实存在着的,但因为它们对我们眼前研究的主题而言是无用和不相干的,它们的存在相对于目前的我们而言,等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换句话说,它们即使存在,也等于跟不存在没有不同的意义。然而,当我们有了新的题目或者新的观点的时候,那些原来被打入冷宫的资料,大可以活蹦蹦地跃然于我们的眼前,让我们不禁浩叹从前的有眼无珠。试想现在研究性别、身体、边缘人、被压迫阶级的学者搜集选用的资料,就是被重新挖掘、赋予意义的资料。这就在在证明了杜威的洞见:“所有可知的对象,都不是独立于认知的过程以外,而都是属于我们所作的判断的内容。”'42'他又说:“如果观念、理论是待证的,是可塑的,是必须能曲能伸以便与事实吻合的,我们同时也不能忘记:‘事实’并不是僵固的(rigid),而是可以有弹性(elastic)来跟理论作接应的。”'43'
杜威还有一句说得更为明白的话:“事实可以是事实,但并不是我们手头所要作的研究的事实。然而,在所有的科学研究里,当我们把它们当成事实、素材或事实的真相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它们已经成为我们所要作的推论研究的相干事实。而这也意味着,如果这些事实在我们作研究规划的时候就已经在列(不管是多么地间接),他们本身就具有逻辑上的理论意义。”'44'前一句话,一语道破并非所有事实都是相干的事实的道理。后一句话更重要,他一言以蔽之,打破了事实与理论的二分法。他说明了不只是理论和事实是相生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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