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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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第11章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