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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在人间-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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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裁缝家里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书拿来呀。”
  吃过中饭之后,我趁主人们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丧地,跑到裁缝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样接待了我,只是换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


着一个绿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看书。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见这位女子的欢
喜,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
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封信给他吧。”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说明,我对主人们撒谎说那本书是跟神父借来的,没说是从
她这儿借的。
  “不。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您,会骂您。
  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您,说您是傻瓜,说您少一条肋骨……”一口
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我马上觉得说得太多了,说了使她难受的话,——她紧紧咬着上唇,
跟骑在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发窘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可是裁缝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啊哟,真无知……真无
知。那么怎样办呢?”她凝视着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喘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古怪的
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边的一面镜子,瞧见了一张高颧骨、宽鼻子的脸,脑门上一
大块青痣,头发因为好久没有理,乱蓬蓬地支棱着。——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吗?…这
个古怪的孩子,同这位纤细的瓷人儿完全没一点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给你一点儿小
钱,你为什么没有拿去?”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呀。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到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书看……”梳妆
台上放着三本书,我拿来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闷地瞧着书。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红色
的手伸给我:“好,再见吧。”
  我谨慎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转身跑了。
  可是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币,她还说是一点儿
小钱,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这我喜欢……
  

  为这突然迸发出来的看书的热情,我受到了许多难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吓,想起来真是
又伤心,又可笑。


  我把裁缝妻子的书看得很宝贵,生怕被老婆子扔进炉子里烧掉,因此尽力不再去想这些
书,每天早上我去小铺买下茶的面包,就在那里借一些五彩封面的小书回来看。
  店老板是一个一见就令人没有好感的青年,厚厚的嘴唇,汗淋淋白苍苍的虚胖脸,长满
瘰疬瘢和污斑,眼睛也是白洋洋的,肿胖的手又短又笨。他这个铺子,是这条街上青年人和
轻佻的娘儿们夜间聚会的场所。我主人的兄弟也几乎每天晚上到那里去喝啤酒,玩纸牌。吃
晚饭的时候,常常派我去叫他,在店后面一间窄小的屋子里,我不只一次瞧见那位傻里傻气
的红脸的老板娘,坐在维克托或别的青年人的膝头上。
  老板好象并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还有他那个在店里帮忙做买卖的妹子,无论唱歌的、
当兵的和一切爱这玩意的人去搂抱她时,他都满不在乎。铺子里货物很少,他说因为开张不
久,所以还没有配齐,其实那铺子秋天就开了。他拿一些春宫画片给穷人和顾主们看,拿一
些秽亵的诗给那些喜欢这类诗的人抄。
  我花了每本一个戈比的租钱,向他租了米沙·叶夫斯季格涅耶夫的无聊的小书来看;这
是很贵的。可是那些书一点趣味也没有;就是《古阿克,又名忠贞不屈》、《威尼斯人法兰
齐尔》、《俄罗斯人和卡巴尔达人之战,又名一个死于丈夫墓头的美人伊斯兰教徒》等等这
类书籍,也不能使我满意,常常引起我难堪的愤慨:觉得这些书是用难懂的文字,谈着令人
难信的事情,简直把我当傻瓜一样捉弄。
  《射击军》、《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鞑靼骑士亚潘卡》那
样的书,我比较喜欢些;读了之后,还有点余味。但是最能够吸引我的是圣徒传;在这类书
中,有一种严肃的东西,可以使人相信,而且有时受到深刻的感动。不知什么缘故,一切大
殉道者都使我联想起那个“好事情”,一切大殉道妇女使我联想起外祖母,而且一切圣徒,
使我联想起脾气好的时候的外祖父。
  我劈柴的时候,躲在柴棚里看,或是上屋顶楼去看;无论哪儿都同样不方便,同样寒
冷。有时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赶紧看完,便半夜里起来点了蜡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蜡
短了,便用小木片来量过,把木片藏在隐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来瞧见蜡短了一截,或是我
虽找到那木片却没有折短到蜡所燃到的长度,那么,厨房里便马上大声嚷起来。有一次维克
托气呼呼地在床上大喊:“妈,你别乱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说,蜡是他点的,我知道他在
面包店里租小说看哩。你上阁楼去瞧瞧就知道啦……”老婆子跑到阁楼里,找到了一本什么
书,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说,这很使我愤慨。但是看书的愿望,却更加强烈了。我明白,就是一位圣人来到
这样的人家,我的主人们也一定会教训他,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他们会因为无聊而去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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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如果他们停止对人的挑剔、责骂和愚弄,那么他们就会觉得无话可说了,会变成哑巴;
也就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了。为了要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必须用某种手段去对待人。我
的主人们除了教训人,责备人,就不会去对待周围的人。即使你已开始和他们一样地生活,
也就是和他们的思想、感情一致起来,他们还是会因为这个来责难你。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尽一切巧妙的办法,继续看书,老婆子几次烧掉了我的书。短短的时期内,我竟欠
了小铺老板一大尾债:四十七戈比。他要我还钱,并且吓唬我,说我到他铺子里买东西的时
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钱,抵偿债款。
  “那时候你会怎么样呢?”他嘲弄地问我。
  他实在使我讨厌,他大概也知道我讨厌他,所以故意拿各种威吓来为难我,而且越来越
起劲儿。每次我上铺子去,他总嘻着那污痕斑斑的脸,温和地问我:“钱拿来了吗?”
  “没有。”
  这使他吃惊了,他把脸一沉:
  “怎么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吗?把你的财产充了公,送你到远地去充军吗?”
  我的工钱是主人直接交给外祖父的,我没有地方去弄钱,我慌了,怎么办呢?我请求缓
一缓再还债,可是老板伸出油乎乎肿胖的手来,对我说:“你亲一亲这只手,我就再等一
下。”
  可是当我拿起柜台上的秤锤,向他一扬的时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干吗?你要干什
么?你要干什么?我是说着玩的呀。”
  我知道他并不真是说着玩的,为了要还清他这笔帐,我决定去偷钱。每天早上我给主人
刷衣服,他的裤子口袋里常有锵锵的钱声;有时钱跳了出来,在地板上滚动。有一次,有一
枚落在地上,从地板缝里滚进楼梯底下柴堆里去了。我忘记把这件事告诉主人,过了几天,
我在柴堆里找到了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才记起来,当我把它交给主人时,他老婆对他说:
“你瞧,衣袋里放了钱,总得数一数呀。”
  可是主人对我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他不会偷钱的。”
  现在,我下了偷钱的决心,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脸,我就感到偷盗
这回事是多么困难。有好几次从衣袋里掏出了银币数了一数,总是下不了手,为了这件事,
我苦恼了大概有三天。万万没有想到,这桩心事竟简单迅速地解决了。主人忽然问我:“你
怎么啦?彼什科夫,无精打采,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便坦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对他说了。他皱了皱眉头说:“你瞧,这些小书把你给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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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子啦。看书,反正会出乱子的……”他给了我五十戈比,严厉地嘱咐我说:“千万别
对我妈和女人漏出口风呀,要不然她们又会大吵大闹的。”
  接着,他和气地笑了一笑说:
  “你这小伙子真倔强,拿你有什么办法呀。不要紧,这样挺好。可是以后不要再看书。
从新年起,我要定一份好报纸,那时你再看吧……”于是,每天晚间,从喝茶到晚饭这段时
间,我就念《莫斯科报》给主人们听。念一些瓦什科夫、罗克沙宁、卢德尼利夫斯基的长篇
小说和那些对烦闷得要命的人帮助消化的文艺作品。
  我最讨厌念出声来,这妨碍我理解所念的句子。但是主人们都听得出神,以一种虔诚的
贪婪的神情对于主人公的恶行不断发出惊叹,而且自鸣得意地说:“可是,咱们过得挺平
安,什么事也没有,应当谢谢上帝。”
  他们常常把事件弄混,把有名的大盗丘尔金的所作所为记在马车夫福马·克鲁奇纳的帐
上;又常把名字搞错。我纠正了他们的错误,他们非常吃惊:“唔,他的记性多么好呀。”
  有时《莫斯科报》上登着列昂尼德·布拉韦的诗。我很喜欢这些诗,把它们抄在本子
上。但主人们谈起诗人的时候,便说:“人都老了,还作诗呢。”
  “他是酒徒,是半疯儿,一切都无所谓。”
  我喜欢斯特鲁日金和梅曼托—莫里伯爵的诗,但女人们,无论老婆子还是年轻主妇,都
认定诗是胡说八道的东西。
  “只有小丑和唱戏的戏子,才用诗句说话。”
  冬天晚上,躲在窄狭的小屋子里跟主人一家子对面坐着,是一种难堪的时刻。窗外是静
静的夜,有时听得见树枝被冻得噼啪作响的声音。人们象冻鱼一般,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旁
边。风雪敲打着窗子和墙壁,在烟囱中怒吼,吹得火炉门直响,儿室里婴儿在哭叫。我真想
坐到屋子暗角落里,蜷缩起来,跟狼一样大声号叫。
  女人们坐在桌子的一端,缝着针线,织着袜子。另一端坐着维克托,躬着背,懒洋洋地
绘图样,不时喊叫:“别摇动桌子呀,真要命。狗贼,吃耗子的。……”在旁边的大刺绣架
后面,主人正坐在那里用十字纹绣一张台毯。从他的手指底下,出现红的大虾、青的鱼、黄
的蝴蝶、秋天的红叶。这个图案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干这个活儿已经是第三个冬天了。现
在他已做腻了,有时候白天见我空闲下来,便对我说:“唔,彼什科夫,你来绣这台毯,动
手吧。”
  我坐下来,拿起一枚粗大的针就动手绣。我很同情我的主人,我总是想什么事都尽力都
他忙。我觉得有一天他会把绘图样、绣花纹、打纸牌这类事完全扔掉,另外来干一种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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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边,用一种瞧陌生东西的惊异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视着那
种有趣的工作,他的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脑门和脸颊边,好象一个修道士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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