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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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边,用一种瞧陌生东西的惊异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视着那
种有趣的工作,他的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脑门和脸颊边,好象一个修道士的徒弟。
“你在想什么?”他的妻子问他。
“没想什么。”他这么回答着,又继续工作起来。
我默默地惊奇着:难道可以问人家在想什么吗?这是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一个人所想
的,一时之间,总有好多事情混杂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切事、昨天或去年见到过的事,都会
混杂到一起,变幻着,叫你无法捉摸。
《莫斯科报》的小品栏,还不够念一个晚上。于是我提议把寝室里床底下的杂志拿出来
念。年轻的主妇不相信地问:“那些杂志里面只有画,有什么东西可以念的呀?……”可是
床底下除了《绘画论坛》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火花》的杂志;于是我们念起萨利阿斯的
《佳京—巴尔李斯基伯爵》来。主人对这中篇小说里的那个有点戆气的主人公非常喜欢;对
于小公子的悲惨的遭遇,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这么喊:“这可真有趣儿。”
“看来,这都是胡编乱造。”主妇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样说。
床底下找出来的作品,对我大有好处,我得到了把杂志拿到厨房里去的权利,夜里可以
看书了。
使我最高兴的,是老婆子搬到儿室里睡去了,因为保姆老是喝醉酒。维克托不打扰我,
他每晚等家人们都睡静之后,就悄悄儿起来把衣服穿好,溜到外边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天亮
才回来。晚上还是不让我点灯,因为大家都把蜡拿到寝室里去了。我没有钱买蜡,便偷偷把
蜡盘上的蜡油搜集起来,装在一只沙丁鱼罐头盒里,再加上一点长明灯的油,用棉线做灯
芯,便点起一盏烟气腾腾的灯,整夜放在炉子上。
当我翻动一页书的时候,那昏红的火头就摇晃不定,好象要熄灭的样子。灯芯常常滑进
燃得很难闻的蜡油里;油烟熏我的眼睛。但这一切不便,都在看图片读说明的快乐中消失了。
这些图片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个一天天扩大起来的世界:这里有梦一般的城市,有高山
和美丽的海滨。生活美妙地展现开来,大地更富于魅力:人多起来了,城市增加了,一切都
变得更加多样,无所不有。现在,我望着伏尔加河对岸的远方,已明白那儿并不是一片荒
漠,而在以前,当我遥望伏尔加河对岸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特别的烦恼:草场平坦地扩展
着,披着破衣似的黑色灌木丛,草场的尽头矗立着参差不齐的茂密森林,草场上空展开一片
混浊寒冷的蓝天,大地空旷而凄凉,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种淡淡的悲愁。撩乱着它。我失
去了一切希望,感到百无聊赖;只想闭上眼睛。这种忧郁的空虚没有给我半点希望,它只是
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吸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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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的说明,用一种容易懂的文字,把另一些国家和民族的状况告诉了我,把古代及现
世的许多事情讲给我听,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这使我感到苦恼。有时候一些
奇怪的名词刺到我的脑子里——什么“形而上学”、“千年天国说”、“宪章运动者”一类
奇怪的名词,对我实在有点头痛。我觉得它们是一种阻止我的想象的怪物。如果我弄不清这
些名词的意义,也就永远再也不会明白什么了——正是这些名词象卫兵一样把守着秘密之宫
的大门。有时候,全部的句子象扎进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很久,使我再也不能去
想别的事情。
我记得念过这样的怪诗:
匈奴族的首长阿底拉
骑着马,
满身披着钢铁甲胄,
象坟墓般地阴郁和沉默,
在无人境中行走。
他的背后有一队乌云一样的大军在追寻着叫喊:“何处是罗马?何处是雄伟的罗马?”
我已知道罗马是一座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样一种民族呢?
我必须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一个好机会,就向主人问。
“匈奴?”他惊奇地重复了一句。“鬼知道这是什么呀?大概是个毫无意义的东西
吧……”他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你满脑子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彼什科夫。”
不管是好事坏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觉得团队里的牧师索洛维约夫一定会知道匈奴是什么,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他,就拉住
他问。
他体弱多病,红眼睛,没眉毛,黄须,脸色苍白,性情暴躁。他把黑手杖拄着地,对我
说:“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涅斯捷罗夫中尉恶狠狠地回答说:
“你说什么?”
于是我决定,关于匈奴这个问题得去问药房里那位药剂师,他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他
有一张聪明的脸,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匈奴,”药剂师巴维尔·戈利特贝格对我说。“匈奴是吉尔吉斯那样的游牧民族,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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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这个民族了,现在已经绝种了。”
我觉得难过懊丧,倒不是因为匈奴人都已经绝种,而是因为把自己烦恼了这么久的那个
词的意思,原来只是如此简单,而且使我一无所获。
但我还是很感激匈奴。自从我为这个名词大伤了脑筋之后,我的心踏实了许多,而且由
于这位阿底拉,我跟药剂师戈利特贝格接近起来了。
这个人能够很通俗地解释一切难懂的名词。他有一把开启一切知识之锁的钥匙。他用两
个手指头把眼镜正一正,从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象拿一些小钉子钉进我的脑门一
般,对我说:“好朋友,一个名词好象树上的一片叶子,为了明白为什么这些叶子不是那样
的而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先明白这株树是怎样生长起来的,必须学习。好朋友,书好比一座
美丽的园子;园子里什么都有:有的叫人见了舒服,有的对人有用处……”我常常到那药房
里去,为那些害慢性“烧心”病的大人们买苏打粉和苦土,为孩子们买月桂软膏和泻药,我
就顺便去找他。他的简短的教导,使我对于书籍的态度更加端正了。
不知不觉地我对书籍好象一个酒徒对酒一般,变成不可一日无此君了。
书籍使我看见了一种另外的生活,一种刺激人们、使人们去干大事业,去犯法的强烈的
感情和愿望。我看出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是既不会干大事业,也不会去犯法的,他们活着,
好象跟书中所写的世界完全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呢?——这是难
解的。我不愿过这种生活……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愿意……我从图片的说明上知道了布拉
格、伦敦、巴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并没有坑洼和垃圾堆,有的只是笔直宽阔的马路,房子和
教堂也是另一种样子。在那里既没有人必须在屋子里过六个月的冬天,也没有只准吃酸白
菜、醃蘑菇、燕麦面片、马铃薯和讨厌的麻子油的大斋日。过大斋日不准看书,《绘画论
坛》被他们收起了;这种空虚的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来了。现在把这种生活和书中见
过的来比较,更觉得它的贫乏和畸形。一有书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振作,干活也干得
利索,因为心里有了目标:早些把活干完了,就可以多剩一点时间来看书。但书被没收了之
后,我便变得百无聊赖、懒洋洋的了,害上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健忘症。
记得正是这种无聊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正要睡觉,忽然传
来嗡嗡的教堂的钟声。家里的人都被惊起来了,半裸着的人们跳到窗子边互相问道:“失火
了吗?……是打警钟吧?”
别的房子里,也都在忙乱,门户砰砰碰碰地响。有人牵着套好了的马在院子里跑。老婆
子大声嚷,说教堂里失了盗。
主人竭力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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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妈……不是听得很清楚吗,这不是警钟。”
“那么就是主教死了……”
维克托从床上爬下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嘴里嘀咕:“我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跑上阁楼去望有没有火光。我跑上楼去,从天窗爬到屋顶上,望不见火光。在
寂静的寒冷的夜气中,钟声慢吞吞地接连地响着,街市睡梦惺忪的横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
见的人,在黑暗中踏着雪地吱喳作响地跑过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钟声越来越令人毛骨
悚然地响着。我回到起居室里说:“望不见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着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说着,把大领子拉上,又开始迟疑不决地
把两脚伸进套鞋。主妇劝他:“别出去,喂,别出去……”“少废话。”
维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着大家:
“我可知道……”
两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们吩咐我烧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几
乎马上就回来了,在外边拉门铃。他从楼梯跑上来,一声也没吭,把前室的门打开,粗声
说:“沙皇给人暗杀了。”
“杀死了。”老婆子叫了一声。
“死了。军官告诉我的……现在怎么办呢?”
门铃又响了,维克托回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还当是打仗
呢。”
后来,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压低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谈起来。街上已经
静下来,钟也不响了。他们整整两天,悄悄地小声议论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而且也有
客人到这儿来过,详细地说了什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主人们却把报纸收起来
不让我看。我便问西多罗夫,沙皇为什么被人暗杀了?他低声说:“这种事不准乱说……”
这事情很快就被忘记,日常的琐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过了不多几时,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霉
的事。
有一个星期日,主人们一早出去做礼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这时候,
那个最大的孩子跑到厨房里来,把茶炊上的龙头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
旺,水一漏完,茶炊就开焊了。我还在起居室里,就听见茶炊的响声很怪,跑到厨房里一
瞧,啊哟,不得了,整个铜茶炊都变青了,在颠动,好象马上就会从地板上飞腾起来。
插龙头的嘴口脱了焊缝,软吞吞耷拉下来;盖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锡液滴答
滴答地滴着;这只紫红带青的茶炊,完全跟一个烂醉的酒鬼一样。我用水去泼,它就嗤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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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很凄惨地瘫倒在地板上。
外边门铃响了。我开了门;老婆子劈头就问我茶炊烧好了没有,我简短的回答:“烧好
了。”
这句话只是在慌张惧怕时信口胡说的,她却说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状加重了。我就受了
一顿痛打,老婆子扎了一把松木柴,大发威风。打起来倒并不十分痛,却在背脊皮下深深地
扎进了许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肿得枕头一样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医
院里去。
一个个子瘦高得有点滑稽的医生验了我的伤,用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种
私刑,我得写一个验伤单。”
主人红了脸,两脚沙沙地蹭着地